黑歌的捉挠（六七）

2021年06月30日

一年中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无风无尘。该开的花儿，开了；该便宜的青菜，便宜了。老陆经常坐在兰花盆前，大口大口地嚼着茼蒿和生菜，同时为我摘去粘在身上的苍耳种子。

苍耳是我在草地上打滚时粘上的，沾上了就摆脱不掉，经常扎得我一跳一跳的。我恨苍耳的这种做派，老陆说这是苍耳存续和繁衍的本能，是经历过无数次失败才进化出来的能力，要正确理解。

我不想理解，也不追求正确。

小区的住户渐多，狗子的队伍也逐步扩大。新来的柯基，叫“顺子”，新来的德牧叫“小梅”。顺子是女狗，小梅是男狗。这一男一女，一见面就打得火热。本来，顺子和小梅都是我的好朋友，可它俩一见面就忘记了我的存在。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正确理解。

后来，我听说，听维尼说的，小梅每天都会叼着自己的玩具蹲在顺子家门口等着，一听到楼上传来的脚步声就兴奋不已，小尾巴都快摇断了。我的心里凉凉的，不是因为被冷落，而是感觉到了老陆说过的那种感觉：“无常”。

我估计，老陆也注意到了我情绪上的波动，每天散步时，都会避开人多狗杂的核心地段，满眼见到的都是青翠的草、繁荣的花，清清静静地让我疗伤。然而，有些事情，一旦触及灵魂，就不是逃避所能解决的了。

今天，我俩扒着小区东北角的栏杆看牛吃草，看了二十多分钟。整体气氛，从表面上看，是清闲祥和的，实际上暗流涌动。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假装打了个哈欠，然后问老陆，“你说顺子和小梅是怎么回事啊？”

老陆撇了撇嘴，鬼头鬼脑地看了看我，说，“那就是爱情吧。”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我是第一次听老陆说到爱情，因此也就无法判断他是在善良地安慰还是在恶意地嘲讽。

我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心虚，就追问，“什么是爱情，麻烦你告诉我，你好好说，别扯用不着的。”

老陆点上了一支烟，说，“爱情就是每时每刻都想在一起。”老陆吐出一团烟雾，接着又补充，“爱情，就是对生命过程的一种深度参与。”

我想了想，真诚地回答他，“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人话，我懂了。第二句不是。”

老陆不置可否，冲着牛群发呆。

我把两只前爪交叉在一起，仰起头对他说，“你见过爱情吗？”

老陆说，“嗯”。

我习惯了老陆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又问了一句，“除了小梅和顺子它俩，还有别的爱情吗？”

老陆用夹着香烟的前爪挠了挠眉毛，没做声。

“还有爱情吗？？”我的追问是很坚决的。

“爱情早就死了。”老陆的回答没好气。

我对老陆向来没有恶意，我的问题太多，关于这个世界，关于狗，关于人。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

我，接着问。“爱情是怎么死的？”

“遭到了暗算。”老陆有些不耐烦。

“是谁暗算了爱情？”我追问的思路很清晰。“到底是谁？”

老陆叹了一口气，说，“我就是告诉了你答案，你也不会认为我说的是人话。你怎么那么多的为什么？！”

“那你倒是说啊。”我挑衅地应答。

老陆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一直等到牛群开始向后山集结，老陆才再次张开了嘴。这次，他是说给自己听的，说的时候既不看我，也无心于我的反应。

“将爱情置于死地的，是功名利禄，简称功利。狗子的世界之所以干干净净，之所以爱情之花处处开放，是因为彻底弃绝了功利......现实的情况是，贪婪和虚伪大行其道，爱情没有了土壤；无时无刻不在一起变成了无时无刻不猜疑，深度参与变成了深度搅和......你说你沐浴在爱河中，只会招来耻笑......”

我自然听不懂他这番非人之语，又不敢贸然打断他，只好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听着。他又不吱声了，我继续挑起话题，“那你说，爱情死了多长时间了？”

“十年。”老陆脱口而出，“我昨天听的歌你也听到了：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

老陆说完这句，扔掉了烟蒂，准备起身离开，我也舒展腰身，同时没有忘记又问了一句，“功利太可恶了，它既然暗算了美好的爱情，那为啥不灭了它？”

老陆一声冷笑，“想的美！你要灭了功利，先要灭了自己。”

这次轮到我陷入沉默。

在回家的路上，我看到了最不希望看到的一幕：小梅和顺子气喘吁吁地撕咬在一起，目空一切。

老陆佯装看手机，我佯装啥也没看见，并在单元门前的脚垫上擦了擦四只爪子，等着老陆掏钥匙开门。上楼的时候，我内心充满忧伤，低着头问老陆，“那你如何看待我和维尼？”

老陆的手背在身后，紧握着折成一束的牵引绳。他的话语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异常冷酷响亮：“你和维尼？哈哈，互相把草屑、屎，还有唾液，涂抹在对方身上，你说那能算什么？最多算友情吧？不过你要好好珍惜维尼，因为，一旦友情的门槛过高，爱情就遥不可及了。有朝一日，如果维尼真的转型成为一位流浪歌手，如你所愿，你可以和它深度交往。不过我提醒你，维尼的性格只适合演唱民谣或者轻摇滚，而现在比较火的能赚到钱的是RAP。我可不想让你和它夜宿街头。两条狗一起数星星，那是喝多了才能做的事。”

听到这里，我明白了老陆刚才那句话的含义。与其干掉功利，不如干掉自己。我觉得，他好像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深渊。我还觉得，老陆所说的那个功利，像极了苍耳的种子，善于纠缠，难以摆脱，时不时就刺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