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
我走着走着,来到一片荒无人烟的空旷草原。这里的一切都被刻意隐藏起来,在幻觉的幕景后摇曳。我能看出远处状似风车和塔型建筑的模糊轮廓,又无法做出切实的判断。它们有可能是一只无形巨兽的獠牙、是岩洞中不断生长的石笋,抑或二者都是。没过脚踝的杂草让人联想到黑白相间的尾羽,下一瞬又变成蜷曲的棕色毛发。坚实的大地逐渐被鹧鸪宽大脊背的印象所取代。
风的残骸形成一堵墙,怀着让人永远无法知道身后之物的傲慢悬浮于半空。你希望它是一团浓厚的水雾,或是濡湿了眼眶的泪滴,但这想法转瞬即逝、无法长存。构成事物的条件和脑中的印象纵横交错,不断变换着引发联想的形式。乔木的树冠会在摇曳中幻化成一顶华盖,又在静止不动的时候收缩成硕大的球根。我能听到风的声音,海水抚平海滩的声音,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从花蕊中弥漫出的芬芳的声音,却唯独听不到迈开步子时脚下的足音。
不知不觉间,就连我的一部分也消融在了不断变化的世界里。我不熟悉这种感觉,我怕我的本质会在纷乱的变幻中遁入虚无之境。
好在没过多久,不变事物的出现减缓了心头郁积的烦闷。一位老农民倚在不远处一排破败的围栏上。他头戴草帽,坦胸露乳,用长靴有节奏地踩着眼前一个隆起的土堆(它下一秒就变成了土拨鼠光秃秃的脑袋),身后分布着几座低矮的方形农舍。农舍前的空地像被风吹垮的围栏一样凌乱。
我朝他挥手示意,他注意到我,也颇有礼貌地回以诚恳的微笑。我来到他身边,他放下手中盛有马黛茶的圆形铁罐,我们友好地握了手。
和蔼的老人告诉我,他和我一样在寻找能被思维连贯认知的事物。这片平原不断延伸,有增无已,很难辨别方向,走很久都找不到合适的歇脚处。我问他从哪里来,他摆了摆手,平淡地说道:
“我从哪里来并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和你一样找不到栖身之所。在没有目的和原则的世界中,当然也没有达到目的的手段和出发点。这几乎是原有世界的反面。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农舍里看看,至少我们有绝对自由这种古怪的特权。但愿你会感到安心。”
我猜他看出了我的忧愁,便说出这番话来安慰我。我紧跟在他身后朝农舍的方向走去,心中盘算着一些新的问题。薄雾从高处的墙垣上垂下细腻的流苏,化作寒气渐渐攀上后颈。我带上兜帽,迈开大步,齐腰高的杂草和花茎开始在双腿之间不断摆荡。我艰难地把腿插入草丛深处,踩在松软的泥土间,听那浑厚的声音从不远处吟诵起古怪的诗句:
逼仄的密林
凝固风微弱的杂音
暮色中的水波鸣起幽幽短笛
于心头镌刻刺骨的冷寂
清癯的树干
似朽烂的手指骨节
指向空中灵魂苍白的轮廓
看它在噩梦中微颤
无人倾听的夜的哭号
回荡在乌鸦的双翼之间
它一挥翅膀
流云的骸布便将弧月包覆
这里是象征的国度
而我
是金蝉空荡荡的躯壳
是相辅相成的暗夜与光
是浣女用眼泪洗涤的悲伤
是水仙一次次在湖中绽放
又一次次溺亡
岁月悠远绵长
永无止境地流入沉默的意象
老农民把诗的回响留在农舍大开的门洞之后。我伫立门外,思索着这二十句诡异的诗行。它们隐秘地揭示出世界的独特结构,将我的视线和桥梁彼端联通了起来。
木屋昏黄的灯光下,一堵木墙正对着我,茂林中的冰湖从其背后缓缓遁入视野。它向我诉说着我尚未说出口的话语,那声音是夜的哭号,也是乌鸦拍打翅膀时的动静和恼人的蝉鸣。我的旅伴毫不惊讶地把铁罐放到桌子上,指了指对面的一把扶手椅,示意我坐上去。他那散漫的姿态让人略感舒心。
我和他谈起刚刚的神秘体验。他笑着回答道:“那湖就在不远处,我之前路过的时候天还亮着,完全没有体会到诗里的那种诡异与阴森——请别误会,我并不知道这诗的确切来源。对我而言,任何原有世界中的单调侧面都难以理解,因为它只造出碎片化的幻影,却不生产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诗同样是幻影的一部分,但它的结构要更加复杂——你的袍子是不是用幻影的丝线编成的?我劝你把它脱下来。”
我没有回应他,暗自握紧了袍子的下摆。这是我唯一能够御寒的衣服。唯有穿着它,清晨草原无孔不入的寒冷才不会侵入我的身体,强迫我联想到某些可悲的片段。沉默的冰湖不断散发诱人的寒气。我不敢看它,就像不敢看到自己映在镜中的模样那般。老农民站起身,从隔板上取下一本积满灰尘的书,我从书封上窥见了几个字:《乌里森·德谬歌之死》。他把书拿在手里,弯下腰,前前后后地随意翻弄着。他的微笑竟让我想起蒙娜丽莎神秘的倩影。
“我一直不断寻求的答案就藏在这本书里。它没有多余的章节,只有开头短短的序言通告了一尊神明的死亡,其余的页数均作空白处理。每多过一天,这本书就会新添一张空白页。它代表了所有受造之物的开端和创世的真相。绝对创造者的死把真正的创造播撒到大地里侧,它击溃了表象的恒常形式,将变与不变在显隐层面进行了调换。”老农民说道,“但实际上,死去的神只是一个远像,每个在黑玛门尼之毁灭中幸存的人都成为了它的再造者。身为人的乌里森·德谬歌降生了,它以它的无知忘却了名字这一代号,但这代号也是幻影,也是隐含在诗中的一个象征……”
“斯维登堡说过,我们拥有记忆就是为了遗忘。但我觉得,我们活着就相当于遗忘。”我叹息着摇了摇头,“这多么残酷。”
“不如说,正因为我们遗忘,我们才活着。无知的神的死亡只意味着人们对它的幻想不复存在了。乌里安·德谬歌本就是一个虚构的名字,它是灵知主义者与布莱克的神的混合体。它的死亡让我们不得不从内在寻找它,你不这么认为吗?”他扬起眉毛,以一种强调的姿势伸出手来对我说。
“我不知道您想要说明什么。”我不安地打断他的话,“这和我们的处境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密切。因为在某个层面上,这个变化多端的世界与以往没有任何改变。唯一变化的只是时间。我们有充足的时间讨论这种变与不变。我本以为你会乐意听我说完。”
他温柔语调中隐含着的机械与冰冷让我害怕。那种感觉不针对我而来,但拉远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从他身上得到的宽慰也如微弱的烛焰般渐渐熄灭。
我无所适从地看着他,以他的角度来看,肯定就像一只流浪狗在雪地中失落地望向无法收留他的主人。我联想到夫妇吵架时的常见景象,紧张的空气中弥漫着双方意识不到的易感性——它和冰湖中的水由同样的元素组成。在无形对峙的张力中,我窥见了浣女映在湖中的哭泣的脸庞,朦胧的思绪甚至模糊了我所扮演的性别。
“我想我得走了,您念的诗只会让我害怕。”我忍住心头涌起的恶寒,对他说,“您可能会认为我不理解诗和它的世界,但我想,如果我理解了它的真正含义,就会不由自主地从它身上看到我自己,进而看到它卑劣的那些部分。
“我厌恶一切能让我联想到内在生活的事物,这会让我一直以为自己处于身外某物的凝视之下。对,那就是诗。诗的意象高踞于王座之上,它呈现出我的样貌,以判官的姿态审判着被告席上的可怜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它,因为审判是无声的,沉默只会加剧我的恐惧,除了逃跑以外,哪里还有出路呢?我确实得走了……”
羞耻的感觉促使我裹紧身上的斗篷,加快脚步朝门口走去。古怪的是,我竟然对老人的劝阻抱有一丝期待,在心中暗自希望他能以一种常规的方式挽留我,最好用天气不好或一个人太孤独之类有些笨拙的理由,至少能让他的形象显得不那么拘谨。我对期待的坚信渐渐化作渴求,促使我将手放到门把手前刻意迟疑了一下。那强烈的诱惑力甚至麻痹了恶寒,动摇了我对诗之恐惧的确信。
“你没其他地方可去,屋外尽是你害怕的东西。”短短的几秒钟后,老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以为那片湖在哪里?我曾在几里外的丘陵地带碰到过它。当时它还是只凶猛的老虎,是被圣安东尼之火①摧残殆尽的城市,也是一粒蚂蚁大小的赤红铁锈。
“我清楚你以为诗是我念的,可事实上没人知道它的确切出处。或许它先于文字而存在,是古兰经般的圣言,或者只是幻影的一部分,自诞生开始便流动在世界独特的结构里,流动在产出它的人群之间。
“你要知道,我们不作诗,是诗在寻找我们。它一直在寻求能把事物填充进不同形式中的独特存在。化身幽灵的诗渴慕着它的造物主,并最终寻到荒唐的乌里森·德谬歌——正是那愚蠢和卑劣的神把诗化作了新世界的戒律,化作了名为敏感的镣铐和枷锁。诗是无辜的,它怎么会有罪呢?”
他颤抖着合上手中那本装订完好的硬壳书,把它扔到了书桌上。寒气从地板的缝隙间漫入屋内,它刺穿长靴厚实的鞋底,直钻入我的脚心,我吃了一惊,立马跑到冒着青烟的壁炉旁边。升腾的火焰舞曳着不定形的身躯,不断撞击笔直的铁围栏,发出宛若木炭开裂时的清脆的爆裂声。它掩盖了不断盘旋在我耳边的恼人哭号,掩盖了冰湖寂静的轰鸣。
我的旅伴斜靠在木桌上,托腮沉思的半个侧脸被金色的光微微照亮,另一半则如蜡像般死寂,掩藏在宽大帽檐的阴影之下。
“我想我们得走了,这里的气氛不再适合交谈,但别指望下一个目的地很快会出现——要做好把旅途本身当作终点的准备。”话音未落,他便拿起那圆滚滚的铁罐,径自走出了房门。
我裹紧袍子跟在他身后,任由他的双脚把我带去任何地方。我们一路向北(我姑且把来时行走的方向叫做北),在坡度渐陡的平原上缓缓前行。几个依稀可见的山丘形驼峰从地平线的远端显现出来,像是几堆落到一起的干草垛,也像横跨大陆的孔桥下的巨大空洞。我联想到无边无际的大海。那些布满整片大地的陆生植物定会在某一时刻变幻成海草和巨藻的形状。它们从流沙般稍纵即逝的缝隙间生长出来,密密麻麻交叠进无尽的空间,把触目所及之处染成幽暗的墨绿色。
通往未知的路途不令人恐惧,也不令人厌烦,真正扰动我心绪的是那首没有来源的诗。它让我想到那些从悠久的过去流传下来,时至今日仍旧活灵活现的词语和句子,那些被印在诗集封面上的板着面孔的灰白头像。
我感到厌倦,因为我从未在诗中获得些新的东西,甚至没有快乐和悲伤。我感觉我才是唯一的诗人,我的生活就是诗,但我想要逃离的正是生活本身。诗的圣杯里盛满了腥臭的腐肉,它代表着亵渎,也代表着足以使人被牢牢钉死在十字架上的罪孽。我不会为自己喊冤,无知的神向来是麻木不仁的。如果他在某一刻突然顿悟,那醍醐灌顶的瞬间必定同时意味着自我毁灭。
当我们走进山谷的时候,一口横躺在松树之下奇妙大井遁入视野。大井周围环绕着七条绳索。那些绳索的纹路像蛇,又像茶叶梯田中平面与平面间的断层。
我凑上前去俯身查看,发现绳索间的地面不是土壤般的固体,而是以一种奇妙的张力停滞在恰当位置的液体。七条绳索隐晦地表现着逐渐向外扩散的水波,和井口组成了奇妙的同心圆。
如果仔细倾听,能够发现有阵阵低吟从井中传来。忽高忽低的音调有如奔向敌人的千军万马,嘈杂中混着些许整齐的韵律。
那些古怪的声音牵引我的脚步,迫使我来到井边,把头向井内探去——一轮不存在的圆月映在低浅的水面上,随着水波的颤动微微摇晃,除此以外,只有一张将五官藏在阴影之下的脸庞如异物般从边缘生长出来。
“你听见什么了?是诗吗?”身后不远处的老农民问我。
“有萨福、丁尼生和叶芝的诗。”我听了半晌,随口回应道,“也有柯勒律治、华兹华斯的长诗,李白的律诗和嵇康、陶渊明的古体诗。我记得那些独特的音调,可现在巴不得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唉,诗死了才好!如果它不死,死掉的早晚会是我。我猜您肯定听不见我听到的东西,您是不会理解这些怪物的可怖之处的。”
“我当然无法理解,怪物的追杀和我毫无干系。我只知道对你而言,最终结果只能是后者——你把身子横过来,肚子放在井口沿上,向前一倾,什么就都解决了,但你落水的声音顶多为那宏大的吟诵添上一丝微弱的叹息,它很快就会淹没在不绝于耳的十四行诗和绝句里。
“自杀的诗人不算少,但为了逃避诗而死的并不多见,不乏有人把诗本身当作逃避的手段。他们呆望着生活残缺的侧面,不知疲倦地从中产出单调的幻影,而不像你一样选择投身于现实表皮里侧的赤裸——这个血肉模糊的暧昧的世界。
“不过,真实于此处仍旧不可追寻,不定形的形态仅仅代表着逃逸的无所适从,就像缺失了刻度的表盘上的一根指针,既指向虚无,也同时指向一切。说到底,诗要么是现实最平凡的那一部分,要么是现实的极端形式,它们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差异,因为现实只存在于一个地方,那就是你的所在之处——永恒的此时此地。”
旅伴的话为我荒唐的逃避之旅宣判了死刑。如他所言,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逃避的流变,深陷其中的人永远只能在了无穷尽的过程中怅然迷失,把握不住任何确定的事物。就像现在的我——郁闷地倚在井边四处张望,连自己在找什么都不知道,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塞满了对母亲子宫般柔软的渴望。
我想乘着迂回的风,回到连感受性都不存在的地方,回到温柔的死感之中。但我做不到。我拥有肉体和理智,拥有记忆和遗忘的能力。灵魂只能向外延展,而不能向内收缩,这让我无法变成一粒纯粹的单子,在可能性的海洋中遨游。
我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扯开步子,跑到松树旁边。原本青翠娇嫩的绿叶不知何时已然落尽,粗壮的树干也因天牛的蛀食而枯瘦不堪,结满赘瘤。光秃秃的树枝朝四周呈放射形张开,如一只大手朝天空伸展而去。
这无疑是诗中情景的再现,骨节般的手指笔直地指向上方,指向高悬天际的苍白轮廓。我顺着它的方向抬眼远望,除了一片灰白色的雾霭以外,只有风的残骸在其中盘旋。那轮微颤的圆月、那灵魂弱小的躯体究竟在何方?我顿时感到一阵狂喜——它就在井中!我暗骂自己的愚蠢,那不正是一条最合适的出路吗?
风的精灵不断撩拨我的双鬓,驱使我醉醺醺地奔向那口盈满月光的深井。我不顾老者的劝阻(或许他没有劝阻,我不知道),猛地扑向那深入地下的通道口,一头栽了进去。
水波漆黑如墨,泛起的涟漪不断冲刷脑中思绪的浅滩,每一击都让人更觉清醒。我期待与灵魂合二为一的时刻,它必将从凄寒的高处归位于坚实的肉体之中。诗那充满不屑的冷酷目光还能成为谁的主人?它从老农民的双眼中流泻而出,又将在弧月圣洁的骸布下消融殆尽。如今,弧月已重新恢复生机,环绕它身躯的摩耶之幕也随着我毛孔的开合四散飘逸。它轻拂过我的脸颊,沿着脊柱滑落下去。
刺耳的爆裂声从身下传来,湖上的薄冰中央不知何时开了一个大洞,一道道或深或浅的裂痕从洞口向外延伸,布满光滑洁白的冰面表层,宛如教堂彩窗缝隙中的黑铅。即将拥入怀抱的灵魂也脱离运行的轨道,嵌入了湖面上的深洞中。
我开始坠落,冰凉的湖水从后颈处钳住我的头颅。我无力地挣扎着,想要抵抗水流无形的冲撞,却根本无济于事。突然,诗的鱼群猛扑过来,形成一股强大的急流,把我那无知觉的身体向上托举——一丝蔚蓝的震颤从眼前掠过,昏暗的水波刹那间变得苍白透亮……
我睁开眼,风的残垣依旧悬浮在那片灰蒙蒙的雾霭中央,但唯有一点不同,它宽大的脊背上零星散落着几条黑线。他们手里拿着状似ו(vau)②一样的钉子和锤子,在无形的脚手架上爬上爬下,似乎在建造些什么。一位长相酷似老农民的人站在远处,身披长袍,用冷淡而悲哀的目光远望着苍穹。我知道自己被命运留在了一如既往的世界里。我失败了。
但是,溺水的体验仿佛打开了我头脑中的智慧之门——一个可能性的火花闪耀起来,并逐渐化作不可撼动的真实——诗的声音没有源头,流连在井中的吟诵只是些幽灵般的残响,像女神厄科的柔声细语,从虚无的过去奔向毫不可期的未来。
诗在不断逃逸的世界里失去了时间的向度,因为它的目标在另一个世界,那个它渴慕的对象——那喀索斯存在的世界。但诗无法触及他,因为那喀索斯永远盯着自己的脸庞,甚至认为这世上的一切都应被改造成自己脸庞的模样。
厄科的回声被自恋的少年误认为是从耳中产出的不可摆脱的幻听、一声声类似蚊蝇的恼人嗡鸣,由此引来了他极大的仇恨和敌意。那喀索斯痛苦地拒斥着源于他者的爱的呼唤,并无意间遮掩住了畸形的自爱。
自此,他那敏感脆弱的心将一切视作恨意的体现,甚至因此扭曲了自爱本身——他开始变得疯疯癫癫、神经衰弱,认为万事万物都不怀好意,试图加害于他。怀疑的毒药从灵魂深处流泄而出,逐渐侵蚀他俊美的面孔,以长满脓疮的丑陋面容附着在触目所及的一切事物上。
于是,少年最终将自己定性为自爱最大的仇人,于湖中溺毙而亡。那喀索斯并非死于入迷,而是死于恐惧,死于自爱与自恨的张力所形成的深谷之中。
我回过头,朝井中一看,幽静的水面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九朵洁白的水仙,以环形的姿态围绕着弧月的倩影。在投井的那一瞬间,隐遁在我潜意识深处的那喀索斯骤然绽放,它让我看到长有我面孔的乌里森·德谬歌,并将一首短诗交付于我,正是这首诗流转在无始无终的世界之内,化作了万有的悲歌。
突然,一丝贯彻全身的寒冷向我袭来,它现在比恐惧本身所带来的冷度要容易接受很多。我一边以蹩脚的方式把诗配上音律,一边脱下粘在身上的湿漉漉的袍子,将其投入井中。没过一会儿,它就彻底溶解,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时,站在远处的老人循着吟诵的声音来到了我的面前,他激动地握住我的双手,说道,“我听说诗人总能从万物中读到最精准而富有激情的意义,即便那叙述是如此贴近现实。您无疑是位好诗人。”
“但我明白意义只是个幻象。”我微笑着,对眼前这位显然已经有别于之前旅伴的老人说道,“精准的叙述并不存在,每个人都在寻找着不同的精准度。我不觉得我有权利把任何一种精准视作精准。”
“你的诗确实打动了我。”老人淡蓝色的的眼眸中闪耀着明亮的光,“对我而言,那首诗就是上天最好的馈赠。”
“我很感谢您的夸奖。”我笑道,“不过很遗憾,传递给您的不是我的感情,而是——用某个诗人的话说——是感情本身所携带的价值。价值和意义一样,都是幻影,它们唯一的作用就是勾起潜藏在别人心中的其他幻影,构成心灵间虚假的共鸣场域。很遗憾,您触及不到诗人,您和他的感情只在痛苦的表象上有所交叠。”
老人的笑容没有消失,他似乎感觉我的观点很新奇,思索着点了点头,却又产生了些新的疑虑。他拉着我的手,走到不远处的小山坡上,伸手指向空中不断运动的黑线,对我说:
“我是从上面——风的国度来到这里的居民。你能看到他们整日修葺建筑的忙碌生活。根据祖先们的传说,有位在苦难中磨砺自己的圣人于某段历史时期成为了民族的领袖。我们的工作就是为他建造圣像,以纪念那不朽的精神。但这任务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实现,因为建造活动所带来的折磨本身就代表着对圣人最好的纪念——这让我们每个人都成为了他,整个民族在更迭的世代中化作了圣人永恒的存在模式。
“事到如今,几乎无人再记得他的名字,只有刻进自然本性中的动力驱使着人们,让他们为早已消散在茫茫虚空中的先人耗尽一生。我是真相的第二个知情者,在获得启示的瞬间,我用钉子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不解地问道。
“因为不久前,当我拿起地上的建筑工具,去角落把那方形的巨石凿成圆形时,角落里突然传来了钉子们的秘密对话——您一定很吃惊,不过我可以保证,钉子确实会说话,但只有它们自己能够理解,我是个特殊的意外。那些蜷缩在阴暗角落里的钉子大多是哲学家和祭司,它们讨论着大地的运行问题。具体内容我不打算多说,您也不会很感兴趣。
“我只想说,它们把我们每个建筑者当成一座神山,把族民们在三维空间中的运动本身当成了大地的形式,并且相信事物的自相似性——这是它们通过观察每座神山的细节得出的结论。通过这个理论,我反推出了整个民族的奥秘,我们的身体模样和拿在手中的钉子别无二致,都是一个早以丧失形体的神的工具。
“不过,我并不为这个惊人的发现而自鸣得意,却只是感到恶心。我厌恶被别人拿在手里的感觉,也烦透了附身在我躯壳里侧的名为工具的亡灵。在这种情况下,自杀才是最合情合理的解决方式。如您所见,我把心脏刺穿后,就从空中落下来,进入了这片永恒变化的无常之境,并获得了与之前全然迥异的形态,成为了新世界的一员。”
“您在这里过得快乐吗?”
“实话说,一点儿都不快乐。因为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肩头,沉甸甸的。我想把这种状态表达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句子。那负担亦真亦假,令人生畏。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不敢照镜子,因为我总怕自己会变成和想象中全然不同的模样,不过万幸的是,上天赐给了我这身带兜帽的袍子,让我能在路过水岸和河堤的时候把脸蒙起来,稍微压制住强烈的好奇心。如果我一不小心窥见自己禁忌的模样,肯定会当场发疯!”
老人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畏惧,随即又恢复了平和。他像个孩子一样握紧长袍。我笑着对他说:
“这么说您可能不爱听,但您肯定逃避不了认识自己模样的瞬间,并从世界的各个角落看到自己的身影。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而且不仅如此,在今后的生活中,您甚至会排斥整个世界,排斥所有能让您联想到自身的事物。因为这个世界是诗最终极的形式,是将所有造物主包覆于自身内部的巨大而混沌的幽灵,是一枚从金蝉身上褪去的壳。死去的神再度苏醒于金蝉的内部,并成为任何一个人形个体。您要学会承受他的无知和愚蠢,并像杀死空泛的神的远象一样将其消灭。从此之后,您就会明白,没有任何事物能再扰乱您宁静的心绪,包括承载着世界虚伪和本质的那首短诗。它是送给每人的最好的礼物。”
“我不知道……我暂时理解不了您的话。”老人望着我,可眼神却游离在外,“我确实很喜欢那首诗……但我被您绕晕了,诗对您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它什么也不是。或者说,诗是属于自身最宏伟的意象。这意象要高过象征界的一切。因为它可以被任何一种艺术形式替换,并起到相同的作用——您注定理解不了,您还穿着这身袍子呢。有个人同样会告诫您把这身袍子脱下来,您最好去找他。”
“您是我这几周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我把这附近一片都逛遍了,去哪里才能找到他呢?”
“您要等待他来找您,他必定会来找您的,不过在此之前,您至少需要认清自己的样子。”
“我由衷地感谢您,我的朋友。”
“可您会很快会把我遗忘。”
“我们活着就是为了遗忘,这多么残酷。”老人叹息道。
“不如说,正因为我们遗忘,我们才活着。所以每个人都必须要一次死亡,都需要经历重生。”
老者再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朝我鞠了一躬,走向无法辨认方位的远方。他去找属于他的那位农民,而我却回到井边,发现在原本弧月的位置上,盛开了一朵淡粉色的莲花,好似车轮的中轴,通过无形的辐条和四周洁白的水仙连接到一起。那是我的命运之轮③,它将承载一颗不再罔顾的完整的灵魂,朝真实世界飞驰而去,而真实和虚假从未有过任何差异,它们永远只是两个殊途同归的概念——即身为造物主的我们经历自己的形式。
①圣安东尼之火:指麦角中毒
②vau:瓦,希伯来文字母,意为钉子
③命运之轮:透特塔罗的第十张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