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画(44)五天

上一章:寻画(43)对弈
批斗走资派大会的第二天,江小嫚接到市文化局造反派的通知,要她回局里上班。通知说市里已经决定撤销两年前对她的处分,恢复她局领导的职务。
她激动地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老天爷公证,总算让我出了这口恶气。”
下通知的人一口一个江局长,叫得她心里甜酥酥的。
送走来人她扯了一张肉票,穿棉衣扎头巾下楼直奔门市部去买肉,晚上她要做两个荤菜与家人好好庆祝一下。
十一月二十八日,星期一。夜里下了一场小雪,清晨的阳光映射在雪地上,漫射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江小嫚用手遮挡在额头前,过了好一会儿才眼睛适应。这是她重返文化局的第一天,我,江副局长又回来了。
市文化局自揪出李常喜后就乱套了,大楼前厅四壁都是揭发局领导的大字报。各科室没有了业务,大多数人都是上午来混一会儿就走,有些人干脆不来上班了。大楼里老同事见她来了都笑嘻嘻地和她打招呼。
机关造反派头头窦宝利原来是对外文化联络处的一个科长,李常喜被揪出来后他就成了文化局临时主管,通知江小嫚来局里上班就是他下的令。
窦宝利热情地和江小嫚握手,说:“江局长,你来上班就好了,局里的工作就交给你了,我不懂业务,给你打打下手吧。
江小嫚不傻,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忙说:“我是来向你们学习的,两年前我要是不下去的话现在没准也是黑帮。我作好思想改造的准备了,窦团长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
窦宝利说:“上次批斗李常喜让你陪斗是歌剧院那几个混蛋搞的,那不是我的主意,过后我把他们批评了,我说这事怎么能望风扑影?江局长你别介意哈。”
江小嫚说:“窦团长,你别一口一个局长的,我当不起,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你就叫我江姐吧!唔,不行,还是喊我小嫚吧,江姐这个称呼我更担不起。”说完俩人都笑了起来。
在吴松岭的要求下市军管会成立了一个“真假烈士”专案组。专案组不用市公安局的人也不用原市委的人,组长王国兴和两个助手全是军队政治部的人,他们在调查案件方面很有经验。
专案组首先去市委挡案室调看了两年前有关吴宝成的平反材料。经讨论,他们从材料上拟出几个关键问题:
一是:伪满吉林省警备军九旅310团团长徐文炳的死,于海山和杨士元讲的不一样,如果徐文炳是死在床上那于海山就是造假。
二是:宗兆雄是不是徐文炳的表弟?如果是的话那江小嫚就是撒谎。
三是:这支队伍到底有多少人?具体有哪些抗日活动?
四是:宗兆雄到底入的是什么党?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时间、地点、介绍人?
五是:吴宝成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是怎么出卖宗兆雄的?临刑前他为什么要喊反动口号?
这次调查组没有像两年那样直接将当事人于海山、江小嫚传来讯问,而是调查与事件有关的外围人员,第一步,王国兴与助手找徐文炳的大女儿徐静娴了解情况。
徐静娴说:“其实我爸那个老汉奸死得一点儿也不光彩,当时军方为了声誉对外说是土匪放冷枪阵亡的,实际上是被一个女人掐死的。我和我妈一起去看了尸体,掐死我爸的那个女凶手四个警卫都见过,凶手怎么接近的我爸他们说得很祥细。另外,我姨姥一直给我爸的小老婆江小嫚当佣人,关于江小嫚的事她清楚,你们可以去找她问问。”
王国兴问:“你姨姥还在吗?她在哪儿住?”
徐静娴说:“好多年没来往了,在不在不清楚,你们可以去她儿子家看看。”说完找出纸笔写下了姨姥家地址。
最后王国兴问:“你妈为什么要放火自杀呢?她是有精神病吗?”
徐静娴说:“我妈没精神病,她住的房子是我爸买的,我爸死后她就靠租房子钱生活。一九四八年长春解放,她听人说出租的房子共产党一律充公,可能是因为这事一时想不开?我真说不好。”
王国兴仨人按照徐静娴给出的地址找到了她姨姥儿子家,当年的佣人“老姨”虽然七十六了,但身体还挺硬朗,耳聪目明。她说:“我伺候江小嫚三年,她家的事我当然清楚。对,徐团长是被人掐死的,这没错。宗兆雄啊?他是徐文柄的表弟,江小嫚进入徐家后宗兆雄才认识她的,徐文炳死前他俩就相好上了。”
自从嫁给董志刚后,江小嫚就把倪美凤的老姨忘到脑后了,解放后和她一直没有联系。“佣人老姨”觉得既然你发达了瞧不起我了,那我也没必要替你隐瞒。
王国兴接着问:“徐文炳的副官王玺你认识吗?”
老姨:“王玺,王麻子啊,认得,当然认得。”
“他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是宗老大和他那帮兄弟给勒死的。”
“为什么要勒死他?”
“因为徐胖子死后这个王副官就缠上了江小嫚,说想娶她,宗老大当然饶不了他。因为王麻子是单身,江小嫚也确实动过心思。宗兆雄一来是抢他的钱,二来是吃醋。”
“宗兆雄的那帮兄弟有没有你认识的?能记起来都叫啥不?”
“嗯,见过几个,来家给小嫚送信的那个叫于海山,那人精明,会说话。从长春赶车送我们去新城居的是两个人,我们唠了一道的磕,一个叫于海涛,家也住下家屯,我猜是那个于海山的本家兄弟。另一个叫陈大顺,七家子人。在新城居时宗老大还带过两个人去江小嫚家打尖吃饭。当时我在厨房做饭,只记得宗老大喊其中一个范大头,另一个叫什么忘了。”老太太的记性真好,可能当佣人的那段经历她时常回忆。
接下来,专案组自然是顺藤摸瓜找于海涛和陈大顺了解这支“抗联别动队”是怎么个组织。
陈大顺说:“一开始我们就是在一起玩的好哥们,宗老大有主意有胆量,出手又大方,我们都听他的。后来他被警察局通缉了就暗地里组织我们绑票,我们接到通知就干一家伙,分完钱就散了。其它活动?没有哇。名号?哪儿来的名号?后来,建国前,是小勇告诉我说我们是抗日队伍,叫什么抗联别动队,叫我记住,谁问都这么说。我一想也对,我们绑的都是做买卖的老财主,这跟土改斗地主一样,只不过我们早干了几年。”
王国兴问:“小勇是谁?”
答:“是大当家相好的弟弟,大名叫江小勇。”
问:“他现在做什么?也是社员吗?”
答:“人家现在可抖(抖,东北土话,是有升官发财的意思)了,有个当剧团团长的姐姐和公安局长的姐夫怎么还会当社员?人家早就在省城当警察了,据说现在已经是派出所所长了。”
接下来,专案组又找了于海涛,于海涛确实是于海山的远房本家,宗老大怎么带领他们绑票他说的和陈大顺说的一样。不同的是,他对于海山十分不满,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这人可真奸,编了个什么抗联别动队,啊,你进大城市发达了,我们沾什么光了?
于海涛又提供了三个团伙成员,其中一个从不参与绑票打劫,是在长春专门负责打探各种消息的眼线,他说:“这人叫金国荣,是个旗人(满族人),很仗义,黑白两道都有朋友。一九四五年前他在东四桥开饭店,于海山好多消息都是从他那听来的。当然消息不白打听,每次都给打探费。我只见过他一面,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王国兴他们在东四桥附近还真查到了这个金国荣,他现在是北国春饭店的厨子。据他交代,他是通过于海山知道宗兆雄的,光复前一年的年底,宗兆雄见日本人快完了便急于寻找靠山,国民党中统黄建民急于发展势力想拉人。他就是在中间递个话,至于黄建民和宗兆雄之间有什么协议他就不知道了。黄建民在狱中和高书剑交代过协议内容,虽然他后来死在狱中但他的证言还是有效的。
最后专案组来到新城居调查吴宝成,宝成银匠铺的老邻居们都说吴宝成死的冤。说吴家父子在此地打银器几十年了,手艺人品没的说,吴宝成,好人一个。
其中一个姓孙的邻居说:“没事我们常在一起聊天,自打光复到他被抓我们没听他说过共产党一个不字。喊国民党万岁?啊?是喊了。吴银匠气性大,他那是气疯了,你那么冤枉人家还不许人家喊两声?小鸡临死前还扑拉几下翅膀呢,何况是一个大活人?”
吴松岭军长说得没错,“宗兆雄是国民党员还是共产党员,是土匪还是抗联战士,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会弄不清楚?”是啊,只要不带偏见,认真如实的调查怎么会弄不清楚?专案组没费多大周折,只用了五天时间,设定的问题就全部找到了答案。
五天后,军管会对涉案的于海山、江小嫚、江小勇实施抓捕。
第一个被审的是江小勇,他对自己为什么被抓感到极其茫然,一个劲地问:“解放军同志,为什么抓我?我犯什么错误了?”
王国兴严肃地说:“没有事能把你带到这来?你是警察应该懂得说假话是什么后果,对你以前做过的事你要如实交代。”
江小勇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委屈地说:“我没做过什么呀?有啥好交待的?”
王国兴说:“不要妄图抵赖,告诉你,你做的事情我们都掌握,你可得想好了,你的态度决定对你的处置。你一时想不起来那我就提示你一下,建国前,一九四九年年初,你在别人的指使下做过什么?”
这一问,江小勇头上冒汗了。妈呀!这么隐蔽的事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王组长目光严厉地盯着江小勇说:“说吧。”
十七年前的事又涌现在眼前,江小勇知道躲不过去了,便心虚胆怯地招供道:“嗯,我老实交代。四九年三月,我在长春南关区中央通大街80号放火烧死了徐文炳的老婆倪美凤。”
王国兴心里一惊:咦?还有这事?他逼问道:“说祥细些!为什么要烧死一个老太太?”
为什么要烧死一个老太太?啊,他们原来不知道我作案动机。忽然间江小勇有些后悔招供了,他抖了个机灵,说:“我是替我姐报仇,这个反革命团长老婆,比黄世仁他妈还狠,我姐嫁给徐胖子当二房时她整天欺负我姐,不是打就是骂,动不动还不给饭吃……”
王国兴喝道:“行了,别瞎编了,你姐当年住的二楼我们去过,她当时生活的情形我们清楚得很。她和徐文柄大老婆不在一起住,哪来的天天打骂?你老实交代,什么目的?”
这帮人调查得真细,看来他们什么都知道,想到这江小勇说:“嗯,我姐怕杨士元找到她,因为倪美凤什么都知道。”
没想到调查出了一起杀人案,难怪杨士元对这起失火产生过怀疑。
问:“嗯,是你姐让你干的?”
答:“她倒是没明说,只是有那意思。”
问:“还有一件事也是她让你去干的,说吧,那是件什么事?”
答:“嗯,是让我通知宗老大的弟兄们,说我们是抗日别动队。”
第二个接受讯问的是于海山,专案人员与两年前总训练部的人问的内容差不多,只不过这次增加了一些内容:
问:“你是抗联别动队副队长,那队员一共有多少人?你把他们的名字,在哪儿住都写下来。”
答:“嗯,准确数记不得了,有些人已经死了。”
问:“不能全死了吧?”
答:“这么多年了记不清楚了。”
问:“一起战斗了五六年的战友一个名字都不记得了?”
于海山不吭声。
王国兴说:“怎么,连本家兄弟于海涛都不记得了?”
于海山愕然。
问:“你说你们是抗联别动队,你们具体是怎么抗日的?有哪些抗日事迹?”
答:“我们人单势弱,队里的人都是农民,没有什么军事素质,也没什么长武器,所以不敢和鬼子硬碰硬,只是杀了两个罪大恶极的汉奸。”
问:“伏击徐文炳是宗兆雄干的吗?”
答:“是,是我和他一起去的。”
问:“这是你编造的,据我们查证徐文柄是让一个女人在床上给掐死的。伪满吉林警备军隐瞒了这个丑闻,在报上谎说他是阵亡,这个情节想必你不知道吧?”
于海山愕然。
问:“你和宗兆雄是共产党吗?是谁把共产党介绍给你俩的?”
于海山翻动眼皮,做回忆状。
问:“你想不起来我提示你一下?是金国荣吧?”
于海山听到这个名字精神彻底崩溃了,他说:“我交代,我全交代。”
这几天,文化局以前的下属都到江小嫚跟前请示工作,什么快到年底了,今年的困难职工补助还发不发?什么家属区暖气烧得不热问题怎么解决?什么下面剧团排练的样板戏卖不出票怎么办?……江副局长绷起脸来一一处理,每每请示汇报的人临走都要奉承一句:“还是老领导哇,就是有能力!”
这是江小嫚回到文化局里的第六天,是董建设被抓又放回来的第二天,正在兴头上的她被军管会带走了。
王国兴只说了佣人“老姨”和倪美凤女儿徐静娴等几个人的名字江小嫚就坚持不住了,她说:“既然你们什么都知道了那我就全招了争取宽大处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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