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内科医生（15）
第十五章 50床病人
[职场]内科医生（15）
早上，消化科从门诊收进来便血的老人。本来是应该张炎收病人，但因为最近他代表医院参加全省医师知识竞赛，主任让尽量少收病人，可以空出时间复习。
其实谢主任一向不看重这种比赛，但毕竟是代表医院，这么大一家医院弄个倒数第几，也确实不太好看。
病人收给了张炎的徒弟，小辣椒。
病人3年前得过脑梗，坐在安排好的病床上，显得呆滞木讷，问什么也不过是“嗯，嗯，嗯”的。
有2男1女三个孩子都来了，陪同的还有个中年女子，从她的穿着来看，应该是保姆之类。
小辣椒问诊道：“老人家，便血多久了？什么颜色的？一天几次，每次大概多少……”，还没问完话，女儿赶紧打断问诊，扭捏着身子，尖声尖气的喊到，“哎呀，我们老爷子耳朵不好使，傻着呢，大哥、大哥，问你们呢，我一个姑娘家家，怎么能见到爸的粪便，你们在跟前的，对吧。”
这句话用了一个“傻”字，让小辣椒心里一下子不舒服。忍了忍，保持平静去看两个儿子。年纪大点的笑一笑，转身看看保姆一样的女人，“刘姨，你给大夫说说呗，我们晚上又不在跟前，也不知道大便情况”
皮球一个踢给另一个，小辣椒从心里翻了个白眼，就见躺在床上的老人痴痴的看着三个孩子，面无表情，显得有点可怜。
“大夫”，保姆的普通话并不标准，但是能感觉到努力想要表达清楚，“每天能拉4-5次，都是鲜红色的，每次大概这么多，”然后用手比划给小辣椒看，“但是不太多，我怕在马桶里算不来，就便盆里接了再倒”。
小辣椒心里觉得这保姆还是挺细心，最起码的医学常识知道，应该是之前护理过病人。
小辣椒再向保姆问了些细节，都能说的很到位。
三个孩子，就跟没事人站旁边各自玩着手机，好像迫不及待的希望问话赶紧结束。
突然，女儿尖叫：“哎呀，爸～，你要小心，你要什么跟我说嘛。”
小辣椒也被这突然一声吓了一跳，再一看，病人只不过是努力动动身子，想换个姿势。跟小辣椒一样，显然也被女儿夸张的声音以及随后扑到自己身旁那大幅度动作吓了一跳。
说实话，在临床，这样的家庭状态很常见，小辣椒也不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家属这么做，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
老人迅速恢复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仿佛刚才根本没有听到女儿的呼唤。保姆赶紧冲了上去，把老人搀扶了一下，底声问道：“你这是要干嘛？”。
不知道为什么小辣椒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哎呀，爸，你起来，你就说一声，看把我妹担心的，让我们也好扶扶你”，大儿子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也不知道是要说给谁听，他妹妹？老爷子？还是小辣椒？
小辣椒问完诊，离开病房，女儿紧跟着出来。
“大夫，跟你说个事”。
“你说，什么事？”
“你们给我们换个病房吧，这个房间不朝阳，我爸身体不好，受不了，你也知道，做儿女的，老人生病了，我们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再不要遭罪了。”边说边扭着身子，晃着脑袋。
“现在病房紧张，有合适的，我给你们调”。小辣椒不想跟她太久纠缠什么，话说的言简意赅。
“哎呦，大夫，”女儿对小辣椒发嗲，“那你就多操操心吧，我可跟你们副院长认识，关系不错，经常一起吃饭什么的”。
本来小辣椒也就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听到最后一句，变成反感。看病就是看病，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搬出几个领导来，本来很简单的医疗过程，非要变得世故起来，好似每一个大夫没点关系就不会好好给病人看病。
“没有副院长，也会为老人操心的”。小辣椒冷冷说完，转身离开，就听到身后女儿“切～”的一声。
下午50床的常规检查出来，腹部彩超没什么问题，血常规提示轻微贫血。
小辣椒准备跟家属谈话，进了病房只剩下了保姆跟老人靠着看对面墙上挂着的电视。小辣椒一愣，迅速恢复常态，几年的医生，不同寻常的事情见惯了，养成的习惯就是不牵扯疾病问题，别人家的私事不过问。
小辣椒问道：“孩子们呢？”
看到小辣椒进来，保姆也是略显不自在，起身把靠在她身上的老人放好。
“回家了，大夫有啥事？”保姆有点尴尬地搓搓手，问道。
“谈下病情，能让过来不？”
“可以，可以，我马上打电话”，保姆听到小辣椒语气好似很正常，也就放松了刚才的情绪。
半个小时后，三个儿女到齐了。
“什么事，大夫？”女儿一如既往的扭捏着腰身问到。
“我们着急赶着来，不会我爸不行了吧”这是小儿子问的。
“是呀大夫，不太好吗？”大儿子紧跟着弟弟的话问。
小辣椒想说的话，还没开口，就被堵回去了，咽了口吐沫，没好气的说：“我还什么都没有说。”心想，你们这是盼老爷子好还是不好？
“奥，对了，大夫还没说什么。”哥哥转身向姐弟俩点头，意思不用担心了。
“是这样的，病人呢，主要来就是便血，鲜红色，量不大，考虑是在下消化道，通俗说，在肠道上，这种是必须要做肠镜明确出血原因……”
话没说完，三个人抢着说：“不行，我们老人受不了”。
“肠镜那玩意，听说特别痛苦”，女儿胸有成竹的对两个儿子解释到。
小辣椒听到有些不悦，“没有那么夸张，你们老爷子，现在就是有一点，可能肠道准备，就是喝泻药大量饮水清洁肠道，会麻烦点，他这种状态，可能会准备的不理想。”
“大夫，我觉得吧，肠镜什么还是放一放吧，我们老人平时都很好，就最近有点便血，你刚才说的跟洗肠子一样，听着就麻烦，我们老爷子受不了那个罪”。大儿子说完看了看弟弟妹妹，另外两个人也是表示同意
“但是不做检查，不知道病因，很有可能病人便血，不能针对病因治疗，效果不理想，还会持续出血”，小辣椒解释到。
“这个吧，先治疗着看吧，不好了，我们再考虑肠镜行不大夫？”哥哥说得很轻松，但是就是不做肠镜。
“是这样，如果实在配合不了清洁肠道，其实可以单纯灌肠后，我们看一部分肠道，因为病人都是少量鲜红色血，我觉得病变位置可能很低，病人痛苦也不大，虽然做了直肠指检没有什么”。
三个孩子听了小辣椒的话，还是不以为然，仍要求保守治疗，不考虑肠镜。
连续几天，病人的便血时好时坏，治疗效果并不理想，家属依然坚持要求保守，小辣椒向主任汇报病情，根本没办法下一步诊疗了，就跟瞎子过河。
一天下午，三个子女都聚齐病房，等着小辣椒。
“病人怎么不见好？”家属先发制人。
“因为你们不配合做检查”，小辣椒也很直接。
“那，这么大岁数的人，怎么做？你都说了我爸这情况可能肠道准备不好”，女儿拿住小辣椒之前说的话，理直气壮。
果然不是什么善茬，小辣椒心里想着，嘴上说：“但是我也建议灌肠了，做一部分看看，很有可能病变范围就在这部分。”
“那个，大夫，我是这么想的，打比方，我是说比方，就算做出来了，比如是个肿瘤，其实又有什么意义？又做不了手术对吧。”小儿子问道。
一句话说的小辣椒无语，想了想：“至少知道病因了，那或许还有手术机会呢？就算没有，也是对病人负责”，但是说完这句话，看到三个儿女嗤之以鼻的撇撇嘴，觉得对于他们仨而言说了也没什么意义。
病人一如既往的治疗效果不佳，间间断断还是便血，但不能为了止血大量使用止血药，这样会有形成血栓危险，对于长期卧床病人很危险。
儿女每天都能换着来一会，小辣椒反复强调了病人病情，都是莫衷一是，小辣椒觉得这比病人病情复杂还棘手，真的有种皇上不急太监急的郁闷。
如果一直这样治疗，已经失去治疗的意义。
再次谈话。
三个儿女换了一副脸。
“你就说，这个便血是不是你们科的病？”大儿子叫嚣着。
“是，但是……”，在病房里，小辣椒跟家属谈话，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抢白。
“那你们就治成这样了？钱花了，一个便血还没治好，我都不好意思说你们的水平了，你们觉得好意思让我们出院？出院也行，你们不能收费用，这病来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跟没治一样，说实话，我觉得还不如来得时候。”依旧是女儿刺耳的声音，然后还转身对躺在病床的病人说“是不是爸？我们不出奥”，说完还不断抚摸着老人的手，表现出极度的关爱。
老人颤颤巍巍，没有什么表情。
“我也觉得我大姐说的对，到现在了，还是出血，一点进展都没有，我觉得你们要拿出方案来，要么我们继续住院，要么我们出院，你们治疗费用全免”，小儿子赶紧附和他的姐姐。
小辣椒心想看来兄妹三人同仇敌忾呀：“行，我承认病人还便血，什么原因，你们自己不是不知道，费用问题不可能退，就跟你去面馆吃饭，面上来了，不合你的口味，你已经吃了，你还要退钱？”
“呵，这大夫说话，我就可笑了，吃面跟治病一个道理？吃面花几个钱，你们看病花了多少钱？我不管，没治好，就要退钱，还有理了。”大儿子一边抱胸，一边冷笑着说。
“走，……我要回家，回家……”在小辣椒有些尴尬，不知所措的时候，老人突然插嘴续续断断的喊着。
这话一说，三个儿女有些面子挂不住，“爸，你傻呀，你都没治好，你想什么呢？钱花了，还要听个响嘛，你真的是老糊涂了吧”。女儿本来抚摸老人的手变成了拍打。
“爸，你听我妹的话，你就安心住院吧，什么事情都不要操心了。”大儿子对老人厉声说道，然后转身对小辣椒说“大夫，我们不要求太多，就让你把血止住，没过分吧”。
“那要做肠镜，至少灌肠，能做多少看多少，首先排除”小辣椒想说肿瘤，但是看了看老人，虽然中风有些痴呆，但是当着他的面说，还是觉得不妥，只好用“恶性疾病”替代。
“不行，我爸受不了不做”，小儿子代表哥哥姐姐，很坚决。
“那我确实没办法，这么多天，如果止血有效果，早就止住了。”
“我——们——”，女儿一字一顿的说，但话还没说完，老爷子插嘴闹开：“回家，回家，我要回家”，根本没有给女儿说话的余地。
三个儿女哄着他，老人闹得更厉害。
“好好好，你要出院是吧，你自己决定的，回去了万一有什么，别怪我们呀”。大儿子愤愤的说道。
“行，我们出院，但是也要说清楚，你们没治好，我们虽然出院，手续我们不办，我们后面再来跟你们说费用的事”，女儿对小辣椒格外强调了下，小辣椒觉得这又什么意义？病历里会如实记录。赖着不交钱，也没办法，反正最后医院按比例扣自己的奖金就完了，这种事情又不是一次两次，都懒得向病人讨钱了。不过心里还是有点感激这个痴痴呆呆的病人，帮自己解围，不然真不知道如何面对他那难缠的三个儿女。
三个儿女跟完成任务一样，转眼就走了，小辣椒又回到病房想给老人的保姆交代一下回去注意事项。
老人本来半靠在病床上，看到小辣椒进来，因为身体不便，欠了欠身。
“大夫……，让你受委屈了……”话说的有些不利索，但是思路清晰，一扫平日里的痴痴呆呆的样子，让小辣椒吃了一惊，如此反常，小辣椒心想不会是回光返照了？
“那个，您？”小辣椒不确定该怎么说，看了看旁边陪着的保姆，一副很正常的表情。
“印大夫……”，还是有些磕磕巴巴的说：“不用很惊讶……我虽然中风了，行动不便……说话不利索……，但是脑子没有完全傻了……没办法，唉”，老人叹口气，旁边的保姆也有点眼圈发红。
病人接着说：“自从中风了，孩子们天天……到我这要求分财产，我也是逼得没办法……只有装傻点，惹他们厌，才能清闲点……你也看到了，都是什么人嘛……唉，也怪我，年轻没有好好教育孩子们，老了受罪呀，唉”。老人几个唉，叹的小辣椒唏嘘不已。
“这几天，让你受委屈了，我能看出来，印大夫很负责，肠镜我不做了。你放心，出院了，我有退休金，我会结算住院费的”，说完转身看了看保姆，对方点头表示认可，小辣椒认真听着。想想他的儿女，想想他说的话，说不出的凄凉感。
“印大夫，你别介意，真不是为了考验你们大夫想出来缺德招数……，到我们这岁数，真的就想图个清净，我那孩子们你觉得不好对付，其实对你们都是客气了……，我之前就说了我还没死，不分家产，就被他们辱骂了几天，我难受呀”，病人说着，已经泪流满面，“亏了老家来得远方表妹”，老人指指保姆：“也不怕你笑话，也是命苦，现在上来，照顾我，没图啥，就是图个伴，能说说话，互相有个寄托”。老人摸着泪，那个保姆，对，应该是表妹过来搀扶着老人，递给他纸巾帮他擦泪。
小辣椒看到这一幕，心里不是滋味，默默的退出病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