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勋:舍得,舍不得
谈舍得舍不得这个主题,我一直没有做好功课,因为每次和别人讲舍得这个事情,我会有点心虚,觉得好多事情都舍不得。
如果我们的人生是一条很长的路,身上带了很多的东西,就必须丢掉一些,不然你没有办法继续走下去。那个时候你会丢掉什么?
以前有一个教我们禅学的老师,他拿东西给我,我就拿,最后拿不下了,因为两手都满了。老师说为什么不把手上的东西放下再来拿?禅宗这种东西让你突然领悟,你干吗手上抓得满满,不把东西放下,到最后没有办法接纳其他东西。
我们今天把舍得和舍不得合起来做一个相互的印证,不是要有任何的结论,不是让大家觉得我们要舍得,好像舍得很了不起,舍不得很贪婪,是说舍得和舍不得本来就一直在互动。
我几乎在任何一个事情上越来越觉得舍得和舍不得好两难,到底要放下什么取得什么?
取舍里的判断大概要有一种智慧,有时候不得不搬出《易经》来卜卦,到底应该怎么决定。那表示逻辑理智还是判断不好,就试试天意吧。
《易经》也了不起,它每次告诉你六个答案,你自己想到底要哪一个。你卜到一个乾卦,它可能告诉你是潜龙勿用,告诉你时机还没有到最后,别乱动。
可是接下来见龙在田却好像可以做这件事,见龙在田没有多久飞龙已经好到不得了,接下来又是亢龙有悔,你要后悔。它每次告诉你六个答案,六个答案里面你还要琢磨一个如何把事情做好的平衡。
我们本来就活在两难当中,这个两难如果不武断地下结论,它其实是智慧。
大概1983年,台湾东海大学创办了美术系,要我去做系主任。那时候觉得自己一生都在游山玩水,到处玩来玩去,要不要被行政绑住。而且那是创系的系主任,等于说所有的行政工作你要从头开始,要聘老师,要设教案,繁杂得不得了。
可是当时有一个长辈跟我说,你一直对美术教育有很大的理想,也常常批评我们美术教育有很多问题,现在有个机会摆在你面前,让你去做你不去,到底什么意思。
我就开始反省,分析来分析去没有办法解决,就把《易经》搬出来。那次卜了一个卦叫贲卦。
对《易经》熟悉的人知道贲卦是一阴一阳,孔子有次卜到这个卦,他说:“夫白而白,黑而黑。夫贲又何好乎?”
孔子觉得是非都要很清楚,白就白,黑就黑,这个贲是个杂卦,看不清楚是白还是黑。而我因为这个卦,却接了系主任的工作。大家大概很意外。
其实接这个工作是吉还是凶,是好还是坏,我们都有点过虑了。《易经》里面的东西,它真正在讲祸福相依。
我卜到贲卦,觉得贲卦真了不起,告诉我人世间有些事情就是纠缠的,它不见得那么白,那么黑,那么清楚。难解难分本来就是贲卦的形态。
孔子也是一个理性的人,所以他不喜欢贲卦,他觉得事情清楚一些比较好。可是你慢慢发现在社会里,好多事情的中间夹杂矛盾,矛和盾本身也是一种贲的形式。
昨天有个朋友告诉我上海现在流行离婚购房,我越听越不懂,可是慢慢觉得好纠缠,它其实就在得失之间,你要做好多判断,到底是祸福,是凶吉,不知道。
一位朋友丧偶,伤痛不能自持,我抄经给她,希望有一点安慰,她看到引首“舍得”这一方印,摇着头,泪眼婆娑,万般无奈,哀痛叫道:“就是舍不得啊!”
我才知道自己其实对人的帮助这么小,每个人“舍不得”的时候,我究竟能做什么?
我在东海大学做系主任做到第10年,那时候美术系开一门课叫篆刻,大一学生尼克说要给我刻闲章,我刚好有两方一样大小的平常印石,很奇怪就脱口而出说刻“舍得”和“舍不得”。
大家知道我们有时候随口说出来的东西,其实刚好就是心事。那时候大概觉得想走,却有很多不放心,好不容易用10年建立的系的风格能不能维持?现在看都是过虑,人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到最后是不放手的。
东海大学当时财力雄厚买了大肚山,我们就住在山上,我也分配到一个很好的宿舍,但院子光秃秃的。
我很喜欢树,所以住进去以后找工人帮忙种一圈竹子,然后是五棵杏树,再养两缸荷花,大概第一年都在弄这些,学生也都跑来在我院子种各种植物。
旁边有一个教授看到我天天在忙,有一天忽然提醒我说,你要知道你住的是宿舍,早晚有一天要走,种这么多树到时候搬得走吗。
我听到以后忽然懂了,他是好意提醒我,别花这么多钱种这么多树。可是我有另外一个醒悟,我们一生住的房子哪一栋不是宿舍,我们可以住多久。我们今天讲的舍得舍不得本身就在矛盾,它没有一个固定结论。
《易经》给我们六个答案,是说你自己做自己的,在很多矛盾纠缠当中,自己学会去做分析和判断,到最后无怨无悔,因为哪个结论都没有绝对的凶吉祸福,你根本不知道天意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