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次抛弃

01

17岁那年，母亲扔下她去了天堂。

尚未成年的她，成了这个贫寒之家的顶梁柱。

母亲的死，不是出于偶然。此前，母亲已与抑郁症斗争了近十年。她5岁时，母亲剖腹生下了弟弟，得知这胎是个儿子，父亲和爷爷奶奶欣喜若狂，她至今仍然记得他们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老刘家有后了！

母亲身子弱不出奶，躺在住院部那张不到三尺宽的窄小床上，因伤口疼痛不住地哀嚎，他们仿若没听到，只顾围着那个肉乎乎的小东西你抢我抱，哈哈呵乐。

出院回到家，那个小东西就成了老刘家的至宝，一天到晚守着粘着抱着。她看着弟弟粉嫩可爱的模样，很想伸出小手摸摸他，亲亲他，可他们一脸厌恶地把她推搡开并大声呵斥：

“手那么脏！要是把细菌传染给弟弟了看不打断你的腿！”

连她母亲出月子后，想抱一下都成了奢侈的愿望。家里并不富裕，可他们给他吃最好的奶粉，穿最好的衣服，买最潮的小玩具。

她在这个家里，仿佛成了多余的闲置衣物，除了母亲对她的态度没变，其他的人都将她视若空气。

02

弟弟生得虎头虎脑，活泼可爱，不过一岁便会走能说，常常被老刘家人带出去炫耀展示。

可没想到，弟弟5岁之后却出现种种异常，突然之间不会说话了，全家人各种逗各种引导，他就是不理人，让他看着你的时候，还刻意躲避。

渐渐地，他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开始一天到晚躲在屋内要么一个玩具玩整天，要么撕纸撕得满屋子都是，完全不跟任何人交流。

不说，不应，不答。

他们急了，赶紧带去省城医院检查，结果，医生的话让他们顿觉晴天霹雳:

弟弟得的是自闭症！

让他们不知所措的是，医生说，这种病终生都无法痊愈，想要得到有效改善，唯一的办法就是接受康复训练。

最终，因高额的康复费用以及始终无法看到好转的希望，老刘家人决定放弃弟弟，他们想把他丢弃，让她母亲再生一个。

她母亲坚决不愿弃他再生，爷爷奶奶跳起脚就开骂：“你这个天杀的，这是要让我们老刘家绝后哇！”

她母亲不肯，死死地抱着呆呆傻傻的弟弟，泪流满面地跟他们说：

“你们不要他，我要。”

10岁的她惊吓地躲在门后，看着大人们你怒我怨，不知所措。

03

父亲看着爷爷奶奶气急败坏地训斥母亲，只是沉默地蹲在院门口，点燃一根烟狠狠地将烟雾吞来又吐去，满目愁容，不发一言。

终于，在她11岁那年，父亲跟母亲离婚。

爷爷奶奶说，绝不能让她母亲断了老刘家香火，要她父亲另娶。

她在这个家，始终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母亲卷了几件衣物，左手牵着她，右手牵着呆傻的弟弟，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老刘家的大门。

母亲带着她和弟弟去了城市打工求生存，租了城中村一间一居室的小破屋艰难度日。

没有幼儿园愿意接收弟弟，母亲打工的地方也没有这种自闭患者康复训练的机构，打听到省城有家专业的康复机构之后，母亲就萌发了为弟弟攒钱做康复训练的念头。

母亲把房间里的杂物清除干净，每天早上给弟弟弄好吃的再放上几个玩具，把他关在房间内匆匆忙就出门。

要强的母亲一天打好几份工，干洗碗工，送快餐，争分夺秒做钟点工，攒了钱，除了给她交学费，就是带着弟弟奔波在康复训练的路上。

可两年下来，收效甚微。

弟弟的状况仍然毫无改善，还是什么都不会。且经常胡发脾气，乱丢东西，冲母亲和她大喊大叫。母亲的抑郁症状也开始越来越明显，常常失眠暗自哭泣。

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做个有出息的孩子，长大了赚好多好多的钱，给母亲减轻负担，送弟弟去最好的康复训练中心。

她觉得，只要能跟母亲在一起，生活就算再艰辛，只要熬过去，苦里也一定能闻到甜的滋味。

可没想到，母亲在一次带弟弟做完康复训练返回后，却彻底倒下了。

是累垮的。

04

彼时她正念高三，学业上最关键的一年，可母亲倒下了，弟弟也无人照管，她不得不忍痛辍学，一门心思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

将母亲从医院接回家静养后，有一天她下楼买菜，推门一看只见到弟弟被绑在房间内的床腿边，母亲却不见了！

小客厅的窗户大开，一只餐椅被挪至窗前，楼下忽然响起一阵比一阵急促的救护车鸣笛，有人在喊

“快，快，有人跳楼了，让开让开！救人要紧！”

“妈！”她手中装着萝卜青菜红辣椒的塑料带“咚”地落到了地板上。

母亲死了。

母亲选择了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向这个凉薄的尘世告别。母亲在餐桌上用黑色签字笔给她留下几句嘱托：

“女儿，妈走了，弟弟就托付给你了。不管怎么样，一定要答应妈，你都要活下去，照顾好弟弟。是妈没用，拖累了你。妈妈是爱你们的，可是妈真的太累了，就让妈先走吧，妈对不起你！”

“妈！为什么你要丢下我和弟弟啊！”她举着那张纸，汹涌的泪水将母亲歪歪扭扭的字迹，慢慢慢慢，洇得模糊不清。

弟弟在一霎那好像知道了一点什么，第一回没有捣乱，只是安静地坐在地板上，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嚎啕大哭。

从此，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跟弟弟相依为命。

05

她没有学历，只能去餐饮店做服务员。

她开始像母亲一样，每天给弟弟做好吃的伺候好他之后，把他锁在屋内再去上班，中午待客人散去后又赶紧偷个空给他打包回午饭。为了避免再出惨剧，她重新租了间一楼的屋子。好多次，她精疲力竭地下班回来，迎接她的都是满地的狼籍。

有个男孩喜欢她，热烈地追求她好一阵，年轻的人儿，谁不曾驿动过春心？她也实在是苦，期待能拥有一份能给她更多力量的爱情，最终接受了男孩的表白。

在爱情的滋润下，她的艰难日子多了些光亮，男孩得知她有一个自闭症弟弟时，动情地表示：“我不在乎，以后我们一起照顾弟弟，别怕，有我。”

可是，在男孩第一次见到张牙舞爪的弟弟时，就被惊呆了！

那天，男孩说要来看弟弟，她很开心地带他回到住处，不料刚开一条门缝，弟弟就嚎叫着往外扑，看到陌生的男孩之后，立马像发了疯地把他往屋内拖，摁在地板上就狠命地揍！

她费尽力气才把弟弟拖开，男孩受此惊吓赶紧逃了。第二天就跟她提了分手。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初恋，就这样无疾而终。她伤心欲绝，晚上下班回来安抚好弟弟睡着后，趴在小客厅的沙发上用抱枕捂着脸，呜呜呜地哭了一整晚。

她想不通，她的人生，为什么要多出这样一个弟弟?

06

第一次，她有了抛弃弟弟的念头。

她坐在黑暗的夜里，抱着肿胀的头想了整整一夜，想到母亲留下的遗言，想到父亲及爷爷奶奶对弟弟的不闻不问，想到自己的未来，她突然就有了恨意，她恨母亲当初为何要生下他？

当初老刘家人齐唰唰说要扔掉他，母亲为什么要拼死护着？拼死护来的结果，却是把母亲的命都给收了。

母亲倒好，自己干脆利落地一脚先走了，留下她在这个尘世无依无傍，继续这绝望的人生，母亲啊母亲，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她觉得，继续下去，她的命运也将重复母亲的归途。

第一回，她把弟弟带到了火车站，她悄悄地躲在一旁，看着他在人潮汹涌的人流里茫然四顾、怯怯生生张望寻找她的模样，心一软，又赶紧跑近他身旁牵着他回了住处。

第二回，她把弟弟带到一个流浪汉扎堆的天桥下，可就在她转身要逃走的时候，突然轰隆隆地打起了雷，接着噼里啪啦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弟弟却不知在天桥下躲雨，反而跟着她冲出了天桥，踉跄地边追着她边呜哩哇啦地吼叫着什么。

她在滂沱的大雨里，边跑边哭，回头从雨帘中看见弟弟死命追赶自己的样子，停住了。

她就那样立在那儿，仰着头对着电闪雷鸣的天空哭喊：“老天爷啊老天爷，我该怎么办啊，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大雨忽然在她的哭泣声中停住了，弟弟已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她的身边，牵住她的衣角嘴里呜呜呜地发着含混不清的声音。

她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回，都是她心有不舍，没能成功。

07

第九次，她把弟弟带到郊区乡间，那里有花有草有牛有树，她摸着他的脸说：

“姐姐陪你玩捉迷藏好不好？”没想到，他开心地点了点头。

她让他闭上眼睛，他乖乖地站在那儿把眼睛闭上，伸出双手四处划摸。

她赶紧快步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告诉自己：这次一定要狠下心，再也不心软了。

可当她快跑几十步离开时，却传来弟弟清晰宏亮的喊叫声：“姐姐！”

她倏地怔住了。

弟弟在喊姐姐！

这是他患自闭症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喊她姐姐。弟弟竟然会叫人了！

她曾耐心地教过他无数次喊她姐姐，可他似乎永远也学不会，难道……他的病情在无意中有改善了？

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掉头回转身，飞奔到弟弟身边，一把抱住他哭着应答：

"哎，姐姐在这，姐姐没走！"

弟弟却出乎意料地伸出右手，轻轻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然后拍了拍姐姐的背，嘿嘿嘿地傻笑出了声。

“走，回家！姐姐带你回家！”

弟弟口齿不清地跟着说：“回……回……家……”

她的眼泪再度汹涌而出。

想想刚刚，她差点就真的把他给抛弃了，若不是他这一声“姐姐”，他真的会把他弄丢的。

因为这一次，她是真的下了狠决心，只要迈开了腿，就绝不再为他回头。

紧紧地抱着弟弟，她的内心一阵阵后怕——

她如何能够真的扔下他不管，在这个世上，他是她惟一牵挂和在意的亲人。

本质上，她跟他一样，都是被父母丢弃的孩子。她若是抛弃了他，也就是抛弃了她自己啊！

08

弟弟回来后，好像真的突然之间有了明显的进步。

慢慢能对她说的话有所回应，虽然还不懂交流，但没有再像从前那样把家里搞得乱八糟，也能根据她的要求，开始自己学着穿衣服、吃饭了。

她很惊喜，更加耐心地和他交流沟通，带他出门散步，攒了钱就带他去做康复训练，渐渐地，弟弟开始能够在生活上自理。

一年后，她开始教他一些简单的家务，没想到他也能试着去做了。

有天晚上她下班回来，掏出钥匙推开门后，发现屋里安安静静的，只见弟弟正歪着头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饭桌上竟然有两道菜，一个是小炒青菜，一个是紫菜蛋汤，她正惊异间，弟弟忽然醒了过来，他赶紧牵着她的手到餐桌边：

“姐……姐，吃，吃……吃……饭。”

她一脸地难以置信：“你做的吗？”

弟弟使劲地点头，嘿嘿嘿地笑。

她这才看到厨房里乱七八糟的痕迹，可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弟弟竟然会做饭了！

她喜极而泣，赶紧盛好饭，把菜夹到嘴里一尝，咸得她直想一口吐出来，可又分明尝到了丝丝甘甜的滋味——

弟弟懂事了，他再不是什么也不会的傻子！

09

她再去上班时，不再需要时刻担心弟弟在家出什么乱子，安心了许多。

安下心来的她把更多精力放到了工作上，很快就提了职，当了餐厅楼面主管，爱情也在这时悄悄地降临。

有个年龄相仿的男老乡也来到这个城市打工，老乡早就听说她替母养儿的事情，偶尔也会来看望她和弟弟。

随着相互之间的接触和了解，爱情的种子悄悄在她和老乡之间萌芽。

想起失败的初恋，她顾虑重重。

老乡表白之初，她便直接了当地说：“要和我在一起，就必须接受我弟弟，这一辈子我都不可能丢下我弟。”

老乡郑重地承诺：“当然是要和你一起照顾弟弟啊，他是我们的亲人，相信我，任何时候都不会放弃他！”

她的眼眶一热，泪又滚流而下——

这么多年里，她一个人扛着生活的重担前行，遍尝冷眼艰辛，终于，有一个人愿意跟她一起面对，一起承担。她的泪，是高兴的泪，也是幸福的泪。

他们相爱了。

多年后，弟弟的康复训练越来越见成效，生活上自理完全不成问题，不但能帮她干家务，还能帮她照顾孩子。

当她工作一天后回到家中，看着弟弟抱着女儿开心地逗乐着：“我是舅……舅，快，快叫舅……舅……哦”

窗外，春光明媚，鸟鸣啾啾，阳光丝丝缕缕地从屋外青葱盎然的树叶中透了进来，肆意地洒在弟弟和女儿的身上，温暖的气息就这样铺陈着一点一点地散了开来。

她常常恍若隔世，若是母亲在天堂有灵能够看到[她，丈夫，弟弟，女儿]一家四口的幸福生活，一定会含笑九泉吧！

9次抛弃，幸亏没有成为现实。

人难胜天，但能胜局。

命运这张牌，抽中烂牌不一定就是烂局，抽中好牌也不一定就是好局。

命运以痛吻她，她却报之以歌。一切的牌局胜负，都只在那颗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