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五姨夫

我有好几个姨夫，但五姨夫是跟父亲关系最好，也是跟我最亲的一个。

小时侯，父亲带着母亲去了离河南很远很远的河北唐山打工挣钱，那时侯我还小，对距离没有概念，只知道他们一年才回来一次，一次需要坐整整十二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家。虽然背井离乡，但父亲毫无选择。我，年幼的弟弟，在家务农的爷爷奶奶，一大家子的生计全都指望着父亲，没有办法。

张爱玲说过：男人到了中年以后会越来越孤独，因为啊，他一睁开眼，瞅见的全是需要依靠他的而没有一个他可以依靠的人了。

弟弟还小，跟着父亲和母亲去了外地，而我则寄宿在县城里的--对我一点也不亲的大姨家上学。我爸妈每年给她好多钱，可她从来不给我花，不给我花钱也就算了，对我连一点关爱都没有。睡在县城里的空调屋并没有让我感觉到冬季的温暖，大姨一家人的冷漠无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自认是一个重视友情亲情和爱情的人，待人接物一向和善友好，可是面对照顾我了九年的大姨一家人（除了我哥），我真的是从心底里感到厌恶。以至于后来我长大之后，去医院看望得了白血病，躺在病床上面容憔悴，病入膏肓的大姨夫，我都没有丝毫的心疼之意，甚至后来他的离世，都没能让我流下一滴眼泪，反而是跟他同病房的大爷都还叹了好多口气。

暑假和寒假是一年最为值得期待的事情，毕竟，我可以暂时逃出“恐龙岛”。基本上，我都会去河北找父亲母亲，在他们那里，我不用整天做家务，不会无缘无故的挨骂，我可以吃很多零食，买很多新衣服，电视可以看我自己喜欢的动画片，没有人跟我抢。在那里，我真的只是个孩子，一个还上着上小学的--无忧无虑的孩子。由于爸妈生意上的小小的成功，五姨夫也跟着来到这边闯荡。姨夫高大威猛，大概有一米八，国字脸，肤色粗糙黯黑，头发由于常年骑摩托车的缘故被风捋的直挺挺地往后倒。他每次都还带个墨镜，那模样，像极了社会大哥，有点吓人。然而，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衣着光鲜亮丽的白领，也可能会在地铁里偷拍女孩裙底，满身灰尘污垢的农民工老哥却会把座位让给有需要的人。后来随着跟姨夫的慢慢接触，我才愈发感受到姨夫的好，他忠厚善良，和蔼可亲，让人不由得心生亲近之意。

初来乍到的姨夫对很多生意上的事情都不太懂，不免经常会过来这边请教父亲，父亲很大方，从不掖着藏着，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不久以后，在父亲的帮助下，姨夫的日子也慢慢好了起来，从此，一声声“东海哥”喊得更是真诚无比。我很替父亲感到开心，在异乡拼搏着实不易，有个兄弟能够偶尔喝喝酒，聊聊天真滴值得开心。虽然对于男人来讲，啥时候跟朋友兄弟喝酒都是值得兴奋的事，但是这种畅饮在异地他乡尤为珍贵。刚开始的时侯我都会劝父亲不要喝那么多，家里还有生意需要照顾，但是父亲从来没听过。每次一喝酒，他都张开了架势，短袖一脱，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酣畅淋漓，回回都喝的脸色通红，满头大汗，真是快活无比。母亲一向是反对父亲喝酒，父亲喝酒虽不致误事，但是当天的生意他是插不上手了。但若是跟姨夫对饮，母亲从没有唠叨过什么，反而是准备好酒菜，让他哥俩喝个痛快，于是，俩人喝起来更是没有后顾之忧，喝到极致，不省人事。父亲和姨夫的友谊让我们小辈之间也亲密了许多。我比姨夫家的两个孩子大几岁，过年的时侯都是我带着他们玩，他们来我家，我的玩具只要他们喜欢都可以随便拿。再大些以后，我考上了大学，而弟弟妹妹成绩很一般，于是姨夫更是经常教导他们要以我为榜样，多向我学习。至此，我们两家就真的是宛如一家亲。过年家庭大聚会的时侯，我对于别的所有的亲戚都没有期待，却是很渴望见到姨夫，虽然简单问候几句我可能又急着跟弟弟妹妹哥哥姐姐一起去放鞭炮，但，这就足以使我快乐很久很久。

小时候的日子是那么的悠哉，无忧无虑，可以肆意在阳光下，草地上奔跑大笑。长大后发现，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父母在替我们负重前行罢了。

上大学以后，考虑到毕业之后找工作结婚生子，父亲在市里面为我买了房，我和弟弟一人一套，加上装修，又买了一辆车，总共花了百十万，父亲这一辈子的积蓄所剩无几。而不巧的是，前两年在公园晨练，他又不小心扭到了脚，伤的很严重，动了手术，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后来虽然可以下床走动，但是由于担心会落下病根，就一直没让父亲工作，这两年都是歇业在家。好在这个时侯我刚好大学毕业，虽然混的也不是很好，但是一个月也有个万把块钱，弟弟上大学的生活费是有着落了。父亲手里还有点积蓄，之前借出去的外债又收回来一部分，小子日也能凑合着过，不过整体上家中光景算是大不如前。

本以为只是我们家的情况有点严峻，没想到姨夫这两年发展的也不是很好。去年年底，姨夫来我家借钱，弟弟长成了大个子，虽然年龄还不大，但是按照老家的风俗来讲，应该要盖好房为结婚做准备。在老家盖一所二层的小房子其实不是很贵，十几万足够了，我很湿不解，姨夫怎么会这点钱都拿不出来呢？不过，即便家里有点拮据，父亲还是拿了两万给姨夫用，这一辈子，他从来没有对谁小气过。

年后，我来郑州上班，一直到六月份都再没有听过姨夫的消息。前段时间偶然跟父亲聊天得知，姨夫在郑州的一个工地上打工，做些小杂活，我顿时很诧异：姨夫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他不是应该跟五姨一起做生意去了吗？父亲说，姨夫本来是打算带着我姨一起做点小生意，不过五姨的脚长了骨刺，一直疼，没办法长时间行走。而由于盖房，姨夫家借了很多钱，再加上弟弟大了，虽然房子勉强凑出来了，不过到时候结婚还是一笔挺大的花销，姨夫挣钱心切，不愿在家闲着等我姨脚养好，就自己出来打工挣钱了。他这个岁数的乡下人，没有什么一技之长，浑身上下也就力气够使，于是经熟人介绍，在郑州的一个工地上搬水泥。

赶紧给姨夫联系了一下，时值夏日，又是正午，太阳晒得人皮肤生疼，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姨夫打开工地的大门，从里面走出来。

“咋中午有时间过来了，你下午不上班吗”姨夫生怕耽误我工作。

“没事，我把下午的课往后调了调，可以晚会儿回去”我向姨夫解释。

“咱去吃饭吧姨夫，这附近有什么差不多的饭店吗”，我扭头环顾了四周，没有看到合适的地方。

“啥差不多的地方，旁边吃碗拉面不就中了吗，能吃多好的”姨夫知道这顿肯定是我请，他舍不得让我花钱。

“我这不是想吃肉了吗，这一段忙，也没空吃点好的，咱去找个地方吃点饭，说说话，都好久没见你了，你来郑州也不跟我说一下，不然孩子早就过来看你了”

“这不是怕你忙没时间吗，又不是像是在老家，不能随叫随到”

“没关系的，只要事情安排好，我还是有自己的休息时间的，放心吧姨夫”

工地周围实在是冷清，正值晌午，日头正毒。骑着车载着姨夫转悠了几圈，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家信阳菜，属实不易。

我把菜单递给姨夫让他点菜，姨夫瞅了半天也没决定，最后犹犹豫豫点个小青菜炒豆腐。我知道他舍不得让我多花钱，不然哪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会只喜欢吃青菜？我多次宽慰姨夫：没事儿的姨夫，你点呗，哎呀，孩子能挣钱，这一顿饭不算啥，你只管点。

“我知道你现在管挣钱了，不过主要我也没啥想吃的”，姨夫把菜单翻来翻去，硬是一道硬菜都没点。最后没办法，我点了一只烧鹅，一份羊肉，本来还想再点，姨夫坚决阻止我，直接把菜单夺了去，我只好作罢，最后又给姨夫要了瓶牛二，这才开始说说话。

姨夫来郑州两个月了，本来在家想着等我姨恢复一段时间，但是眼瞅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姨的伤势却不见好，花钱的事却从来没有少过，他实在是憋不住了，于是就来郑州打工。

“平时主要是搬砖和扛水泥，有的时候会不定有点什么小杂活儿”姨夫跟我聊起他的工作

“虽然干的都是体力活儿，但不是很累，每天的休息时间也够，再加上最近都是上完班，也热不着，一个月干下来差不多有一万块钱，所以也能凑和着干”姨夫很满足于现状。

“等恁姨的脚好一些，到时候我再带着她找点小生意做，慢慢攒点钱，恁妹上学，恁弟到时候结婚，净是花钱的地儿”

姨夫端起酒杯，一口气把半杯酒全部喝掉，狠狠地咂了一下嘴，又夹起一块儿肉丢到嘴里，低着头，慢慢咀嚼起来。

那顿饭我们吃了很久，从下午一点到三点，别的客人都走完了，我们还正起劲儿，丝毫没有察觉时间的流逝。见到我，姨夫也很开心，他跟我说了很多很多，很多以前的，没有生活重担的日子，到最后，酒喝了一大半，菜还有许多。

酒足饭饱之后，该送姨夫回去，他喝的有点多，满脸通红，像烧红的碳，阳光下，映着脸上的油光，一闪一闪。我是空手来的，不知道他这边工作环境怎么样，住处是否方便，所以没给他买什么东西，想着到地方再买。于是，我借口去买水，想给他拿两条烟。姨夫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非坚持他去给我买，我当然不同意，小跑起来，想甩开他，姨夫不干了，于是，一米八几的醉醺醺的中年大汉竟也晃悠悠地跑起来追我。他跑起来有点吃力，一顿一顿地追着我，喘着粗气，生怕姨夫摔倒，无奈之下我只好站在原地等他。

到了商店，“来两条烟，一条玉溪，一条芙蓉王”，我向老板招呼。

“你干啥，这孩子，咋还能让你花钱呢，你来看我就可高兴了，饭也吃过了，话也说过了，你再弄这不就木意思了吗”，姨夫立刻阻止我。

“没事儿姨夫，你看我过来也不没给你买啥东西，这花不了几个钱”

“不中不中，这肯定不中，咋管让你花钱，不净胡扯类吗”，姨夫边说边把我往外面拽。

可他都醉醺醺的了，怎么可能还拽地动我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老板老板，装起来装起来，我微信给你”，我拿出手机过去扫码，做出了付钱的架势。

姨夫见拗不过我，于是对老板说：那中吧，那这两条你放回去，你给我拿一条红旗渠吧。

红旗渠好像是一百多一条，一盒十一，姨夫一直比较省，抽到都是这个，我要的芙蓉王比这个贵一些，大概两百来块钱。

“都要都要，老板，这个也给我装两条”，我一边拦着姨夫，一边对老板吆喝。

“唉！你这孩子，你咋这样呢！你说你咋管这样呢！你这不净是让我难受吗”姨夫重重的叹着气。

“没事没事姨夫，你看，这花不了几个钱，孩子能挣钱了，你请放心。再说，这不是见到你高兴吗，换个别的亲戚我会恁舍得吗”，付过钱之后，我跟姨夫一起走出商店。

“那你这花的也太多了，我咋管花你的钱呢，你这么不净让人难受吗”，姨夫扔掉了手中的烟把，重重的踩灭。

“好了好了姨夫，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孝敬你的地方多得是，这算啥，别想了，咱回去吧”，把姨夫扶上电车，我便带着他返回工地。

姨夫领我去他住的屋子坐会儿，还未进屋，就看到散乱的烟头已经蔓延到了门口，往里面走，可不是，地上没有一片能正儿八经落脚的地儿了。满地的烟把，烟盒，口水浓痰以及随处乱丢着的鞋子。往两边瞅，贴墙放着四张床，都是上下铺。上面似乎是空着，没住人，下面的床上横竖歪着几个大叔，光着膀子在抽烟聊天。被子被随意的踢散在一边，泛着绝无可能洗掉的油渍，令人绝望。

看到我们进屋，大叔们都跟我姨夫打招呼：这外甥来了啊，带人家吃的啥饭？

“搁外面随便吃了点，可不是我掏类钱，外甥请的我。”

“这不，又给我买了几条好烟”，姨夫提了提手中的塑料袋。

“好家伙类，这一顿可叫外甥不少花钱”，大叔开着玩笑。

“那俺外甥孝顺听话，给我花钱他高兴，你换个谁家外甥也不胜咱”，本来晃悠悠的姨夫说起这话时，中气十足，酒劲都清醒了几分。

“来来来，抿一根儿”姨夫边说边给大家伙儿递烟，笑起来的嘴角，咧到了耳后根。

没在那里坐太久，姨夫就催促着我赶紧回去，他生怕耽误我上班，我让他留步，他坚持把我送到大门口，我扶着姨夫，慢悠悠地向大门口走去。

“你说你来就来吧，又请我吃饭，又给我买东西，给我这样儿的花这么多钱值吗”，可能是喝多了，我分明看到姨夫的眼角有点泛红。

“诶，没事的姨夫，给你说了，孩子能挣钱，这才算啥，以后孝敬你的地方还多着呢，你要慢慢习惯”

“你现在咋样，工作顺利不”姨夫吞吞吐吐地问着。

“还中，带的学生也不少，天天都要上课”

“怎么了，有啥事儿吗姨夫”我看他一直犹犹豫豫，似乎有事但又难以启齿。

“那我跟你说个事”，姨夫拉住我，站定，慢悠悠的说道。

“你手里还有钱没，有的话先给我拿点吧，我过几天工资要回来了再给你，恁妹前几天给我打电话，没生活费了”

姨夫一字一句，语速很慢，说出这些话应该比搬几袋水泥累的多吧。

“中啊，有啊，你要多少姨夫，我手里还有点”

“给我2000吧”

“2000够不够姨夫，真类，我手里还有不少，我给你4000吧”我怕姨夫不够，想多给他一些。

“不不不，就2000，够了够了，停几天我钱要过来了就给你”姨夫语气坚定。

“中中中，不着急，先不用急着给，俺妹上学，俺姑在家都需要花钱，你先留着吧”

“不中不中，我过几天有了立马给你，你只管放心”

“好嘞，那我走了啊姨夫，你回去吧”，我骑上车，向姨夫挥了挥手，扭头离开。

“发工资了我立马就给你啊”，姨夫还在吆喝着,那声音，在风中久久不散。

回去的路上我难受无比，一方面心疼姨夫的境遇，另一方面痛恨自己的无能，想要做些什么，可又无能为力。自己也是一个烂摊子，刚买过房，每个月的房贷都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了，实在是没有多余的能力再帮助姨夫，再说，我就算有能力，我直接给姨夫钱，以他的性子来看，他是断不可能接受的，我一时心乱如麻。

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我骑着车回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好与坏都要过，什么病都可以治，唯独“穷”这个事情，别人帮不了的。

溜了，下午还要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