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杂忆》:我决不说半句谎言

季老是个实在人,从不挖空心思去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在他的《清华园日记》中有这样一个叫人瞠目结舌、忍俊不禁,却忍不住大呼痛快的段落:
“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妈的,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气,还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么东西?”
这算什么正儿八经的日记,在大师的盛名笼罩下,我等普通人怀着虔诚又敬畏的心情看了又看,简直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事实上,《清华园日记》确系大师手笔,是当时在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学习的季羡林,对他生活学习时的“青春记录”。据悉,这些日记在后来出版时,编辑曾提出“做适当删减”,季羡林的意见则是:一字不改。
“我考虑了一下,决定不删,一仍其旧,一句话也没有删。我七十年前不是圣人,今天不是圣人,将来也不会成为圣人。我不想到孔庙里去陪着吃冷猪肉。我把自己活脱脱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这等朴实豁达,印证在作品上,也叫人深信不疑,他在《牛棚杂忆》开头就坦言“我决不说半句谎言,决不添油加醋,我的经历是什么样子,我就写成什么样子。增之一分则太多,减之一分则太少。”先生高义,我自当没有半分犹疑,认真而严肃地打开了这一本明明白白、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的回忆录。
不如,让我们的思绪倒退回那场黑云压城的十年浩劫中。1965年,季老开完“国际饭店会议”后,奉命到京郊南口村参加“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同年的深秋时节,姚文元执笔的批判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粉墨登场,是风雨欲来时的大风漫灌。
季老以平实的笔触,事无巨细陈述着沉重往事,连些微的细枝末节也不放过,他用一支笔生动勾勒出接二连三的事情,完整地像是在你眼前徐徐播放一部黑白色专题记录电影。时间的更迭,并没有磨损掉他的记忆,那些又残酷又鲜明的真相,狠得入骨三分,叫人怎能轻易忘怀。
风刀霜剑,可季老的语调里没有凄厉的控诉,他很诚实地写自己最初的迟钝和困惑,嬉笑的口吻带着三分自嘲,六分讽刺,一分赴水流。
我们这两位走资派“难得糊涂”,宛如睡在甜甜蜜蜜的梦中,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走在悬崖边上,下临无地,只等有人从背后一推,立即能堕入深涧。而个别推我们的人此时正毕恭毕敬地围绕在我们身边,摇着秀美的小尾巴,活像一只哈叭狗。
季老文中几次腹诽“天王圣明,罪臣当诛”,用一种心悦诚服的姿态行反唇相讥之事实,多少带着一股子敢怒不敢言的卑微和心酸。要说骂得开门见山、狠厉泼辣,还属鲁迅先生在《“碰壁”之余》中对此话的引用,“然而,惭愧我还不是‘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式的理想奴才,所以竟不能‘尽如人意’。”
在无处可逃却暂且苟安的日子里,季老在两个派别的推搡中勉强得以保全,然而,他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就像一只朝不保夕的飞鸟,处处有网罗,人人可打砸。几乎每一周,他都在日记上写下“暴风雨在我头上盘旋”。炎炎的长夏,惨淡的金秋,他在惴惴不安地捱过,年岁又长,且他垂垂老矣年岁最长。
眼前的苟且,转眼也成了不可多得的幸福,1967年11月30日深夜,季老被抄家。行文到此,有了突然的剧变。早前,他还能偷得一点喘息空间,能够长篇大论地去思考,去辩证,勉强维系着人的精魂。以后,他在紧锣密鼓地运动声讨中,身体和精神都紧张到要崩溃的程度,是被横扫的一切牛鬼蛇神,唯独不是人。
人鬼界限,好坏界限,善恶界限,美丑界限,自己逐渐模糊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成了天经地义,大势所趋,人人手握语录,照章行事,同仇敌忾,不遗余力。时移势易,高高在上的小将们,若清醒,便横冲直撞,若糊涂,更理直气壮。
长夜漫漫何时旦,前半生构筑的公理与正义、善良与正直,以摧枯拉朽之势呼啦啦倾倒,沉入不见天日的泥潭里,一丁点回响也不会有。季老在自以为的无懈可击中刚挺直了腰板,不过须臾,一千只脚踩上他的头顶,踩碎了他的筋骨,踩扁了他的尊严,不是他的骨头太软,他们有一千种方法让人灰飞烟灭。
人的想象不可估计,人的邪恶没有底限,看着稀松平常的东西,就可随意拿来罗织罪状,证据确凿,罪该万死,季老莫名其妙变为被开除“人籍”的鬼。
他想变成任何一样动物,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蚂蚁,只是不敢也不愿再做两条腿行走的这一类。现实中的悲惨情节张牙舞爪地投射到梦里,每一件罪状都张开吃人的血盆大口,让本就失眠虚弱的夜里越发漆黑恐怖,仓皇失措中忘了自己是谁。
无地自容,一个年迈的老者战战兢兢地行走在茫茫大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世界足够大,太阳下一切新鲜事都可能发生,这世界实在小,没有他可以站立的方寸之地。
人生识字忧患始,他钻进了“死”这一个牛角尖里,前有历朝历代的逝者,现有尸骨未寒的同事,五花八门的死因,分门别类的死法。走投无路,唯有一死,又称“自绝于人民”,罪不可恕,他是铁了心要去死了,上下五千年,往来天地间,他想得十分通透。
我想到明天此时,我直挺挺地躺在圆明园荒凉寂寞的大苇坑中。那里几乎是人迹不至的地方。不知道会隔多少时候才会有人发现了我的尸体。此时我的尸体也许已经腐烂了,也许已经被什么鸟兽咬掉一只胳臂或一条腿;肚子也许已经被咬开,肠子、五脏都已被吃掉;浑身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眼下还是一个完整的我,到了那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季老的确打算偷摸着自我了结,万事俱备,事情却有了转折,大概,在“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面前,死神也要望而却步。不堪入耳的批斗,不由分说的殴打,挥舞的拳头,飞来的砖头,抱头鼠窜,落荒而逃,经历了血的洗礼,季老忽然间豁然开朗,他确信了自己什么都可以忍受,他再不想到圆明园了。
日以继夜、夜以继日,批斗不断,殴打不休,既然决定苟延残喘,自当尽心竭力保住小命,季老满含着悲辛无尽,唯恐身骨瘦弱跌倒在地,便在自家阳台上做起了锻炼,只为了能更好的、更规范的配合批斗“表演”。一次两次,不计其数,久经批斗的老“罪犯”已然麻木,当挨批斗变成了生活的本质,仅仅是活着就已经耗尽了力气。
随后,他住进了自己亲手搭建的牛棚,目睹桩桩件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作为老师,他只能传授给学生理论知识,不曾想,这些学生够厉害够争气,已能举一反三,理论结合实践,教老师如何改造。
他看到了学生教老师双目圆睁直视太阳,眨眼则挨揍;他看到了学生教老师一字不差背诵语录,背错有耳光;他看到了学生教老师不说不笑不能抬头,稍有迟疑,拳脚相加……他看到的太多了,已经被迫提前预习了一遍,随后,又被身临其境地温习了一遍,温故而知新,不过,季老残破羸弱的身躯和伤痕遍布的心灵,已经没有可以下毒手的完好地方了,再差,又能奈他何?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场空前绝后的浩劫潦草收场,季老写作《牛棚杂忆》,不是为了纪念苦难,也不是为了揭露丑恶,更不是为了追究对错,他在意的,不过是怕遗忘过后是无知,无知者无畏,继而又生出重蹈覆辙。
我恐惧,是因为我怕这些千载难得的经验一旦泯灭,以千万人遭受难言的苦难为代价而换来的经验教训就难以发挥它的“社会效益”了。
季老艰难幸存下来,绝难在回忆里心平气和,难得他宽厚仁德,反求诸躬,不煽动情绪,不挑起仇恨。他将所经历的艰难苦恨,当作一粒种子,经过十几年的埋葬,焕发出新的生机重现在人们眼前。
我自己在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时候还虔信“文化大革命”的正确性,我焉敢苛求于别人呢?打人者和被打者,同是被害者,只是所处的地位不同而已。
时至今日,是非对错早就显而易见,荒唐可笑也被前人说尽,我不必自不量力去抒发愤懑,我作此文,与季老初衷并无二致,诚实记录读书过程中的所见所想,不敢有半句虚言。
我认为每个人都有必要去了解一下当年的情况,愿我们不茫然,不漠然,不昏然,不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