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一切都是预兆:渐变的冷
南加州的冷风推着那些卷曲的流云在铁皮工厂的银白色反光面上方缓缓掠过,厂房前的空地上,乘载集装箱的货运车正在艰难打转,审计部的张文雪端着一杯融化的热奶昔盯着指挥车辆调头的仓管员,这个仓管员二十四五,长相随和,带着一副很平常的黑框眼镜,凉飕飕的冷风里,制服贴在他的身上紧凑而利落。这跟我最初认识的他和后来认识的他一样;他是始终会用那种谨慎附和你的微笑回应你从一而终的期望的那种人。
从第一天我被介绍到他身边时,我就误认为他从事的是一项精密的工作——单看他那副样貌很难不这么认为。后来我看到了他那种微笑,拘谨而又真挚,对我对所处岗位压力的认识起到了良好作用。
早八点开会——这项日常保证公司作为一个让自己的运作越来越精密的仪器;和审计清点出入库货物;对销售传来的明细提前准备;配货、发车和删减库存;默记那份仓储管理流程……那些琐碎而又不轻不重的活计就像打字机上的按键,你敲来敲去,感觉生活的灵感就在这些字句间荒废了。
一两个单调的空闲,同僚们开始谈论家常、某某人的休假计划、年轻女孩的伴侣、一辆偶尔到来的好车……你发现过去和未来的许多时间都在这种语言里被塑造,一种内核其实是奢望的短暂欣喜。在闲谈中人们发现发货前线部门物资短缺,届时你将被派去和一个老辣的后勤部管理员讨要一点零星的损耗。
饭菜实惠可口,一个浅滟的冬日黄昏教唆你在淡淡的失意中仰泳,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一种“犯罪”般的心理昭然若揭,被晾晒在这个工友往来、车尘如烟的街边。一个宝贵的冬日晚间,在寥寥几人的宿舍外,抽烟者的窃窃私语、粗鲁的吐痰声、装卸车和工作机械的轰隆声、沉降池上空的氤氲绿气、荒草滩上的寒意、一个看守室里的值班人员面对自媒体视频软件的哄笑声……这些东西安慰着你,最后变成你的谅解和你的亲切的一部分,变成你为数不多的文学的一个样貌。你面朝窗户,沉重的呼吸够得到刚刚泛白的东边的天际,一个新晋的冬季描白了那片狭窄低矮的晴空,太阳在山峦的低洼处起身,又是一天,不同以往的是在今晨的大会上宣布一个獐头鼠目的市侩者得以高升。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那些伎俩、那些管控、那些失控、那些怨声载道很快载着一切我渐渐习以为常的事物经过冷链库,轻抚过那些覆盖着即将发货的货物的雨棚上面的积水潭,让我在瞌睡里染上一些不光彩的梦。一切总是预兆鲜明,你得到几个忘年交,听他们在你面前细细的描绘将来人生的近景,老生常谈地教你怎样把生活过的复杂,或是看到许多虚晃的影子,他们停滞在你的周围,你带着同情去学会那种隐忍和玩笑般看待自己生命的方式。这就是为什么我后来逃离了那个地方。
冬日里一个喝茶和逛美术馆的好时辰,穿着假貂皮的摩登女性带着她的同事背对着我,在两间硕大的厂房中间扬长而去,步伐翩迁,头发蓬松飞扬,几个穿水泥色工装的车间工人赶在她们后面,零零散散稳步离去,而我在发涨的蓝色穹顶和绿色模糊的硅胶地面之间将几乎逾期的货物打点一二,或为了集装箱司机的耳语奔走。我切身感受到这里的一切不去理解我却在心安理得的使用我,损耗我的精力,而我全力以赴,似乎仅仅只是为了拥有一段完完整整的故事。
后来那些五光十色的包装、轰隆作响的精神生活坟墓、丧失了时间奥义的漆黑漩涡以其魁梧而难以撼动的身躯试图挤进我的生命,我也平凡而又坚韧地接纳了。在一个晌晴的中午,我看到父子俩扛着不锈钢滚筒挤进电梯,在一个扩张出来的新落地的厂房的一层。后来我的视线第一次跟随他们来到了这座建筑的顶楼。在那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我将怎么去回忆这里。
审计部的田卫卫戴着黑色的细框眼镜,偶尔从那些建筑物的角落闪出来。恬静开朗、鼻梁塌陷的她有一张浑圆姣好的脸,她似乎不太懂得如何微笑,有一段时间她从你视野的周围跌跌撞撞,面容怀有妇道人家的善意,而那时你埋头工作,偶尔瞅两眼泛着复杂心绪的天空,一两下坚硬的撞针擦火声从山后的火葬场那边传来。
你的耳边一些指向终点的谈话似乎也在催促着你。你很好地握手告别,那些再平凡不过的身边的人久违的动情使你心满意足,他们要么向你各诉衷肠,提及短期的计划,要么向你宣告一个内心的决定,要么含混不清地试图劝解你。而我听任那些言语四下飘散,带着某种阴晴起伏在最后几个夜里仓促过夜。
向南吹去的阵风催生出一个崭新的春天,吹醒他们在塑胶车间里轻松的谈话,吹亮不锈钢器械上的光彩,吹拂张文雪的春季短衫,吹过泄密的风波和公然的牢骚,吹过对你已不再熟悉的司机,吹过期待秋天的田野,吹响一纸婚约,吹淡在一个短暂的冬天里那些离别者的留言,轻抚颤抖的星月,吹过停下来的叉车,吹过发薪日不加掩饰的微笑,吹进一个在纸盒间的男孩的内心。
一切如旧。夜晚的那种声音将照常响起;你的工友将察觉身边少了一个身影,一个敏感而羞涩的话题空缺在那里,而有条不紊的工作很快又将他们淹没;空地上的集装箱托运车将继续艰难打转,卷曲的流云也将继续滑翔过那闪烁的顶棚。一切都像你来之前一样。
很快,你从那里路过,并试图淡淡地遗忘那苍茫的紫荆花开过的新建公路。而逃离那里的时候,火葬场的炊烟正隐隐地消散在一座大山的阴影里。
假如一个冬天沉寂,光线闪耀着那种按部就班的彻底的明亮,这说明一个人的内心已经被适应擦拭,温热的、被称之为习惯的东西,已将一股早已不再跳动的暖流涵盖。此时你只感觉到光阴流逝,却体察不到岁月。那个岗位不再如同最初的冬天那样凛冽,它变得稀稀拉拉,跟你成了互相服侍的伴。
直到后来,我踏上一列始终徘徊于那条路的固定班车,永远地离开了那里。
2022/10/11 赵其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