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森》第五章 转折

      待我们回到长信宫时，她已安然入睡。宝珠见我们回来了，亦没有多言。第二天她问起来，我与馥儿也只对她说昨晚去掖庭领月例了。

　　不出所料，几日过去了，韩玉蕊依然对长信宫外的海灯问题坐视不管。有好几次，掌灯的宫人都只拿油渣来糊弄我们。那样点亮的灯光不仅昏暗，仔细一闻，还有一股刺鼻的异味。馥儿不得不将灯芯拔出来攒紧，又添些香蜡进去，这才稍微好闻一些。

　　她对于这些境况，从不抱怨分毫，许多事情也亲力亲为，尽量帮衬着我们。

　　宝珠私下道：“跟着这样通情达理的美人，真真是我们的福气。”我与馥儿亦不过浅浅一笑，颔首以示赞同。

　　一日傍晚，我照例在殿中掌着灯，突然听见外面传来馥儿愠怒的声音。

　　“哪儿来的野猫子，快滚开！”

　　接着是一阵野猫的凄厉呻吟，听起来格外瘆人。

　　她正伏案誊写诗文，听见那么大的动静也不抬头，只对我道：“你出去瞧瞧，唤宝珠进来伺候。”

　　“诺。”我恭谨领命，徐徐踱了出去。

　　宫门口，桐油洒了一地，馥儿的衣裙上也沾了一层厚重的油渍。海灯里那根如拇指般粗的灯芯似乎被猫爪抓乱了，朝四周凌乱地伸展着。

　　“怎么了？”我见状问道。

　　馥儿一脸委屈与不甘：“崔姑姑，我正出来攒灯芯呢，谁料从瓦间跑来一只野猫。也不知那畜生打哪儿来的，将海灯扑熄了，还抓乱了灯芯。”

　　我闻言凑近海灯瞧了瞧，还好灯芯没有完全散开，便宽慰道：“咱们长信宫后面便是上林苑，若是从那儿来的也未可知。更何况灯芯修补之后还能再用，你就不必担心了。”

　　“可是……”馥儿仍旧一脸担忧，她还想再说什么，很快就被一声娇音打断。

　　“崔掌灯。”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刚刚及笄的宫女正站在不远处，朝我恭谨行礼：“奴婢是尚侍大人身边的宫女苏云佩，奉大人之命，送来姑姑急需的东西。”

　　说罢，她上前几步，将手里的铜壶亲自递给我。

　　我轻轻一掂，满满一壶醉人的清香便徐徐飘散出来，萦绕在鼻尖。

　　芝薇送来的竟是桐油！

　　心下霎时如潮汐漫过般倍感柔润。

　　我抱着沉甸甸的铜壶朝云佩嫣然一笑：“请苏姑娘替我回禀尚侍大人，多谢大人相赠，雪中送炭之恩，长信宫感激不尽。”

　　“喏。”云佩恭谨地应下来。

　　我轻轻颔首，思而再言：“还有，虽渐入初冬，但是这些‘炭’已足够御寒，还请尚侍大人多为自己预留，不用老惦记着长信宫了。”

　　云佩倏然抬头，会心笑道：“奴婢明白，一定替姑姑转告。”

　　“云佩姑娘请回罢，代我问尚侍大人安好。”

　　云佩朝我道了“告辞”便转身离去，她的背影亦渐渐被宫道里的幽暗吞没。我将桐油徐徐倒入海灯内，一束明亮的火光瞬间直窜上来，映得馥儿的脸红若晚霞。

　　“姑姑，这次多亏了尚侍大人。”

　　我只朝她点点头，目光随即在一束上下蹿腾的火苗上凝住，默然不语。

　　我与芝薇多年的情分，她至今不忘，而我亦不能害了她。所以，不管这壶桐油是否够用，都不能让她再送来一次。若被韩玉蕊知道，无论于芝薇还是于我都百害无利。

　　“姑姑？”

　　听见馥儿叫我，我赶紧回过神来。

　　“您没事吧？”

　　“没事，咱们进去伺候美人。”

　　永巷外那盏海灯仅仅亮了一旬，待芝薇送来的桐油烧完，它便如历尽沧桑的老者，默然伫立在长信宫门外，看着凤鸾春恩车来来复往往，一言不发。

　　尽管如此，我与馥儿、宝珠还是会将平日里省下的桐油悄悄添进去。

　　可入宫至今已逾半年，她等待的恩宠仍旧未至。

　　建昭三年元月，长安城下了一场瑞雪。元帝以此为吉兆，龙颜大悦。已向汉朝俯首称臣的呼韩邪单于也派人从匈奴千里迢迢送来一只黑熊，以示恭贺。王皇后因此劝元帝下旨举办元宵家宴，让六宫嫔妃瞧瞧这匈奴送来的罕物。

　　而她亦在家宴之列。

　　“美人，您终于可以见到陛下的龙颜了，奴婢真替您高兴。”馥儿一边为她绾着飞云逐鹿髻，一边与她玩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她羞赧垂眸，长睫微颤似轻蝶振翅一般，嗔道：“别贫嘴，做好你自己的事情。”

　　馥儿乖巧地点点头，小声嘟哝着：“奴婢就是替您高兴嘛。”

　　我在一旁掌着宫灯，看见这样的场景，亦不由喜上心头。

　　她扶着馥儿的手盈盈起身，朝我嫣然一笑：“合宫家宴即将开始，皇后殿下派来的轿撵正在外面候着，我得走了。”

　　我恭谨垂眸，只见她今日的装束艳而不俗：薄施粉黛，额间点一朵梨花烧。内着石青色对襟窄裉袄，外罩五彩缫丝银鼠褂，下着堇色撒花曳地裙。外披浙缎面石榴红挑绣海棠鹤氅，领口处着一襟雪白的獺兔绒毛，在莹莹烛光下，衬得一双灵动的杏眼愈发温润迷人。

　　“美人快去吧，长信宫有奴婢与宝珠守着，您放心。”

　　“好，那我便走了。”

　　我朝她恭谨叩首，面上笑意澜渲：“奴婢恭送美人！”

　　这一日，她不知盼了多久，如今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