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蘑菇知晓一切
如果你一口咬定这世界上存在着使你念念不忘的事情,那一定是因为你活得还不够久。
如今我已经1500多岁了,许多以前的事情记不清楚了,我的脑容量到了极限,有多少新的东西存进去,就有多少旧的东西被挤出来。
我有一块移动硬盘,那里保存着数十万份照片和监控录像,碎片式地记录了我度过的漫长岁月,虽然我几百年也懒得翻看它们一次,但是有它们存在着我便可安心。那些照片提供了充分的证据,证明我活过,并依然活着。
前些日子,我的记忆又流失了一部分,房间里一直放着一个编号142857的空培养皿。我保证昨天我还保留着和它有关的记忆,今天却完全没印象了。当我想到通过翻看照片来找回这段记忆时,我害怕的事情发生了,移动硬盘出了故障,插入终端毫无反应。
这是最后一块移动硬盘,生产年份几乎约等于我的出生年份,已经远远超出使用寿命,能正常运行那么久也是个奇迹。
失去记忆的我感觉自己置身一片虚空,向任意方向延伸,都找不到任何可依托之物,极致的绝望扑面而来。随后我下定决心,必须想办法把那些重要的记忆取回来。
躺在房间里必定是一筹莫展,我想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答案,如果这世上还有其他人类存在的话,或许能得到有效的帮助。监控室的显示屏早就坏掉,我将近1000年没见过外面的世界,1000年前世界的样子我也只有些模糊的印象。“不能出去”这个暗示曾经像一面无形的壁垒禁锢着我。如今,这个暗示显然已经随着记忆的流失淡化了,我开始对世界产生好奇,甚至对自己日复一日蹲守家中的行为感到匪夷所思。
确认升降梯功能正常后,我乘上升降梯。升降梯下降得飞快,我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这么快的速度,心跳开始隐隐作痛。
升降梯下降到距地面500米的高度,视野里不再只有空旷的天空,我看见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在空气中不断的摇摆,粗糙的表面相互磨蹭,发出“lilililililili”的声音。
天呐,这是一株500米高的巨型蘑菇!
我很快下降到离地面300米的高度,处于巨型蘑菇的中部,巨型蘑菇一边发出奇怪的声音,一边慢悠悠地向我俯下身来。它的底端固定在陆面上不能自由移动,但它的肢体在空中可以随意摆动,如果用面积来换算,这家伙可以活动的范围,比我要大得多。
慌乱中我掏出枪,随即想到枪对蘑菇没有什么用。
值得庆幸的是,蘑菇体型太大,导致它运动的速度十分缓慢,而电梯一刻不停地高速下降着。虽然它一直企图接近我,实质上并没有办法靠近我。
然而,在距地面100米高的地方,电梯底部似乎撞击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骤然停住。
我感觉有奇怪的东西在我脚下蠕动,奇怪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lilililili.”
“lililililili.”
“lililili.”
“lilililililililililili.”
蘑菇的声音此起彼伏,形成了强烈的共振,我置身于一片声波的海洋中,鼓膜生痛。
在塔顶我能听见无非是自己的脚步声,机器的摩擦声,还有两段称之为音乐的东西,《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和《梦幻曲》,它们有舒缓心情的作用。如果寂静成了生命的一部分,躁动反而显得虚幻,纷至沓来的声波甚至让我怀疑起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最高大的蘑菇逐渐接近我,我可以看见自己的冷汗顺着发梢滴了下来。
“niu.”
大蘑菇发出了另一种奇怪的声音。
“niulilililiniulizhizhizhi...”
这句话我居然听懂了,它在向我打招呼。
我忽然想起,在一千多年前,我曾精修过蘑菇语。蘑菇语是一种奇特的三进制语言,由“niu”“li”“zhi”三种发音组成,它与人类语言之间有一种复杂的换算过程。或许这有些匪夷所思,蘑菇的思维方式和人类大相径庭,怎么可能相互转换?事实上,蘑菇本来是不需要自己的语言的,它们有自己的交流方式,它们创造的这门蹩脚的语言,纯粹是为了和人类交流。作为地球上最聪明的两种生物,彼此交流是不可或缺的。
我能迅速地理解蘑菇语,看来我的蘑菇语掌握程度相当娴熟。
“好久不见。”蘑菇说。
我应该没见过它,就算见过,也记不得了。不过通过这句话,我感到蘑菇并无恶意。
我从电梯里探出头来,看到了一千年来最壮观的场面,在距地面100米的空中,密密麻麻的蘑菇挤在一起,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堡垒,它们一个个鞠躬一般顺次俯下身,为我创造出一条倾斜向下的阶梯,直达地面。
地面上也布满了小蘑菇,有的到达我腰部的位置,有的刚刚从地上冒出头来,我垫着脚尖在众多蘑菇之间寻找落脚点,举步维艰。
就这样走了一段路,我遇到了人类。在一丛蘑菇中央站着一个15岁左右的小女孩,她穿着极为简朴的阔袖白裙,系一根灰色腰带,留着短短的蘑菇头,与蘑菇站在一起毫无违和感,仿佛她就是个蘑菇。她对我笑着,挥舞着一只手臂。
“你是从塔上来的吗?”女孩问。
“是的。”
“哇!塔上真的有人呀!”女孩兴奋地欢呼起来。
女孩说的是标准的蘑菇语。
“你为什么下来?”
“我的移动硬盘坏掉了,我想把里面的数据导出到新的储存设施,请问你们有办法吗?”我直入正题。
“我不太懂,”女孩迷茫地摇摇头,“我带你去见大人们吧,或许他们会懂。”
我跟着女孩朝西南方向前进,放眼望去,平原是一片蘑菇的海洋,平原的尽头是雪白的山脉,我猜山脉上一定长满了白色的蘑菇。我暂时没有看到属于人类的建筑物,哪怕是断壁残垣。
我们经过一汪清澈的湖泊,我惊讶地发现,湖底也长满了蘑菇,同样是白色的,细细长长,随着水流来回晃动,看上去就像长了超长触角的水母一样。
“塔上还有别人吗?”女孩问我。
“没有了,就我一个。”
“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塔里呢?外面不好吗?”
我无言以对,我想不起自己为何会住进塔里,我仿佛本来就应当住在塔里的,过去现在未来都在塔里。
“你的衣服好奇怪呀。”女孩又说。
她是指我的防护服,由硬邦邦的金属制成,一块透明的玻璃罩将整个面部罩住,密不透风。出门一定要穿防护服,在我心中这已经成为一个条件反射,看来过去的我认为外面的世界充满危险。不过现在我感觉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天空湛蓝,湖水清澈,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好防护的,一千年后的人类与蘑菇携手把地球打理得很好。
我忍不住开启了我的玻璃面罩,一阵凉爽湿润的空气流经我的面颊。是风!来自自然的风!这种触感神奇而美妙,绝不是人造风可以比拟的,流动的空气夹杂着泥土、青草和蘑菇的味道,阳光让一切事物都变得暖洋洋的。我开始后悔,自己居然终日蜷缩在阴暗狭窄的塔顶,差点就与这美丽的世界擦肩而过。
我们来到了人类的聚居地。那是一块巨大岩石下的背阴处,一只只十分粗壮的蘑菇底部被掏空,当做建筑物使用,人类从中进进出出,他们都穿着和女孩类似的服装,连发型都如出一辙,所有人都说蘑菇语,他们种植蔬菜,饲养家畜,一片祥和。
“移动硬盘?那是什么东西?”人类长老问。
“就是一种储存设备,我在里面保存了重要的图像资料。”
人类长老摇摇头:“储存设备,我们只有储存粮食的,没有储存你说的那种东西的。”
来到陆地前,我一直担心人类的科技迅猛发展,已经不再保留识别一千年前低端硬盘的设备。我没想到的是,现实和想象背道而驰,却又殊途同归。
仔细想来,我暂时还没有在人类聚落里看到任何高科技设施,没有印象中的智能手机与电脑,也没有任何以电或者蒸汽为能源的工具。人们用最简单原始的手动工具劳作,或者借助牲口帮忙。
人类仿佛倒退回了工业革命之前,我一时无法评判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其实,我是在找我的记忆,我失忆了。”虽然不相信现在的人类有什么可以恢复记忆的设施,我还是将我记忆流失的事情告诉了长老。
“记忆?”长老稍作思考,“那你应该去问问蘑菇,蘑菇有全世界的记忆。”
“蘑菇通过孢子来繁殖,世世代代的记忆都储存在孢子里,下一代继承全部先代的记忆。更重要的是,蘑菇的记忆是群体记忆,他们的记忆是共享的。所以,蘑菇的记忆就是全世界的记忆。”长老解释道。
“你确定蘑菇会了解关于我的事情?”我觉得这个说法不靠谱。
“放心吧,蘑菇知晓一切。”长老说。
随后长老带我来到一株繁殖期的蘑菇跟前,它体型不算大,通体发黑,顶部有一个深凹的大洞,黑色的烟雾状物质源源不断地从中喷射出来。
“人类的记忆不会真正消失,只会被压缩,它始终在你大脑的某一个角落里,我们蘑菇可以通过孢子,帮助你解压记忆,之后记忆会一点点浮现上来。但首先我们要确认一下,你是否做好恢复记忆的准备,对于我们蘑菇来说,这并没有任何损失,不过你们人类是有喜怒哀乐的,要知道,不是所有的记忆都是令你开心的记忆。”蘑菇说。
我想了想,说我准备好了。
我在人类的聚落里过了夜,夜晚安静凄迷,屋外有些夜光蘑菇,它们构成了整个聚落唯一的光亮。
我的心中惶惶不安,我摄取了一些孢子,我的记忆将会一点点回来。我已经混混沌沌地活了太久了,站在记忆的河流前,我不由自主地想要追根溯源,弄明白关于自己的一切。蘑菇说的有道理,我不能保证我失去的记忆是痛苦还是欢愉。翻看照片就像翻看小说里别人的故事,明白了情节却不会产生强烈的感情,我从前一直像这样,隔着屏幕观望自己。面对真正的记忆,我不知道我会产生怎样的心情,做出怎样的反应。
我渐渐睡着了。
张焱和我提到了孢子的事,最近布莱克教授打算把一批孢子分别卖给两个国家。张焱对这件事十分气愤。
“做人不能没有底线。”张焱俊朗的五官因为生气扭曲在一起。
他给我冲了杯咖啡,我轻轻吮了一口,有点苦。
“我决定辞职了。”他说。
我感觉到我的手在颤抖。
“布莱克是个恶棍,战争贩子。我终究是一名医生,我要为我的研究赎罪。我会要研制出对抗孢子的方法。”
我再也抑制不住我悲伤的情绪,眼泪一点点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目送他走进电梯,电梯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音,断绝了我最后的视线。
他曾信誓旦旦的保证这个世界总有一天会有我的立足之地,那时我就不必像小白鼠一样待在实验室里,可以到外面的世界自由的奔跑。
现在他走了,我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他拯救不了我,也研制不出对抗孢子的方法,他很快就会被布莱克教授除掉,葬身于他亲手研发的孢子中。
世界动荡不安,此起彼伏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几十年。我透过电子屏看着外面的世界,阴森森的大楼间发出斑斑点点白炽灯的冷光,金属材质的交通工具拥挤着向前挪动,灰白色的天幕不时有邻国的飞机划过,雾霾让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
布莱克教授走过来关掉显示屏。
“你要用蘑菇杀人吗?”我问。
“不,我只是用蘑菇谋利。”他轻描淡写地答道。
“你们做这项研究的初衷,是治疗疾病吧。”
“没错,现在我的初衷也没有变,你要知道,杀人和救人,这并不冲突。”
女孩带我进行了新一轮的参观,我们先后去了生产部门,教育部门和研究部门,这些建筑无一例外都是空心蘑菇。
在一番观察和询问后我发现,现在的人类社会早已没有了货币的概念,一切资源都是按需分配,人的地位也无高低之分,就算是昨天那位长老,与其他人在吃穿用度上也没什么不同,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大同社会。同样弱化了的是血缘关系,这不是指血亲之间关系冷淡,而是指所有人都保持着几乎同等密切的关系。至于婚姻,根本就不存在了,更无所谓专一与忠贞得说法,只要你愿意,可以与部落中的所有人成为情人,这大概也是血缘关系弱化的原因之一。
15岁以下的小孩子都要上学,他们在学校学习基本生存技能,大体上有耕作,烹饪,医疗等等,除此之外,还需学习蘑菇学。他们大体上用蘑菇语授课,文字没有完全失传,却使用得很少,因此只作为选修课。我读了一点他们的文字,和我认识的文字大相径庭,并不能看懂。
由于好奇蘑菇学是怎样的学科,我在门外偷偷旁听了一节蘑菇学课。
“蘑菇是守护自然法则的神明,是蘑菇赐予我们美好的生活。我们不可随意更改自然的法则,再聪慧的生物,也只是大自然中的一部分,更改法则,会遭受蘑菇的惩罚。”授课老师眼中充满虔诚,当真视蘑菇如神明。
看来蘑菇学课已经上升到了宗教学的高度。
“低年级的时候我们也学习分辨蘑菇的种类以及如何与蘑菇相处,高年级才学习这些。”女孩告诉我,她才从学校毕业不久,“学得好的人,可以去研究机构工作。”
研究机构中的科学家们潜心研究蘑菇学,他们揣摩蘑菇的旨意,以此指引聚落的发展方向,比起科学研究,更像是宗教研究。
中午,女孩为我做了饭,蘑菇肉卷,蘑菇青菜,凉拌蘑菇还有蘑菇汤。
“跟我念,”女孩双手合十,“感谢所有的孢子。”
“感谢所有的......孢子......”
再次听到孢子这个词,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寒,我知道这与我的记忆有关。
大规模的战争还在继续,随时有可能把我国卷入其中,实验室的工作者们人心惶惶。
没有人在的时候,我便和蘑菇聊天。这些日子,我的蘑菇语越来越娴熟,已经不需要用笔来换算了。蘑菇也越来越聪明,说出的语句结构愈发复杂,表达的思想也愈发丰富。
“他们还没发现你们会说话吗?”我问蘑菇。
“不想让他们发现,他们低估了蘑菇,蘑菇比他们想象的更聪明。”
“你们又没有大脑,为什么这么聪明?”
“我们也有类似你们人类大脑的器官,只是你们看不见罢了,你可以试着想象一下,我们是一个整体,全世界的蘑菇共用一个大脑。”
我认真想了想,想不出共用一个大脑是种怎样的状态,假如我和战场上拿着机关枪扫射的士兵共用一个大脑,到底是我拿着枪奔赴战场呢,还是士兵蹲在这里和蘑菇说话呢?
“我们蘑菇不存在独立的思想,但我们有统一的思想,单从这一点讲,我们蘑菇就比你们人类更胜一筹。”蘑菇夸耀道,我当时以为它只是在说大话。
有一天布莱克教授带着一个女研究员回来了,女研究员的面色十分难看。我在她的相机里发现一张照片,那是一个死去的士兵,看上去还很年轻,从肤色来判断应该是来自遥远的国度,他脑袋向后仰着,张着嘴,表情极度扭曲,他的胳膊,腿部,脸颊上都冒出了光滑细腻的小蘑菇,嘴里也延伸出了几只蘑菇,令人骇然。
向后翻去还有几张类似的照片,照片上不再是一具尸体,而是成片成片的尸体,莹白色的蘑菇在灰暗的底色前招摇着,恰似长在干枯草坪上的白色小花。
“交易达成,现在我们有资金进行接下来的研究了。”布莱克教授佯装平静,我看得出他眼角在抽搐,瞳孔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飘过。
“你们为什么信仰蘑菇呀?”我问女孩。
“因为蘑菇是最高级的智慧,是大自然的调节者和审判者,蘑菇所做的决定,是最明智,最正确的,能为自然带来最大益处。”女孩振振有词,我觉得她在背诵老师教的内容。
“如果蘑菇决定要杀了你,那是不是也是正确的决定呢?”我问道。
女孩不假思索地回答:“假如蘑菇杀了我,那一定是我的存在阻碍了自然的平衡,理应被除掉。”
女孩的果决让我毛骨悚然。
自从孢子武器走上战场,战争变得越来越惨不忍睹。更可怕的是,这种武器很不稳定,操控手段还不成熟就投入使用,使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前一阵子,有一整个医疗班被孢子感染,无一幸存。从此,战场上长满蘑菇的尸体无人处理,只能任由死去的士兵尸横遍野,尸体上的蘑菇汲取着养分,长得愈发粗壮。
后来,蘑菇不再仅仅存在于战场上。一个种植蘑菇十余年的农民因感染孢子而死,他种植的都是普通的食用蘑菇,和军用孢子八竿子打不着关系,谁料到一夜之间全身长满了人类料理里经常出现的香菇。随后更加诡异的事情接踵而至,有人的汽车轮胎上长了蘑菇,有人家中的塑料夹子上长了蘑菇,用于建筑的混凝土上也长出蘑菇来,蘑菇忽然变得可以在任何地方生长,降解一切,吞噬一切。
全世界的蘑菇不约而同,统一又有条不紊地对人类社会发起了进攻,整个世界慌乱起来。
人类再也没有心情去轰炸同类,更加强大的敌人站在他们面前,这个敌人的威力远超他们的想象,一场人类与蘑菇的战争悄无声息地打响了。
实验室转换了研究方向,不再研究孢子疗法,转而研究如何抑制蘑菇的繁殖。
布莱克教授作为孢子武器的主要研究者和发行者,理所当然地成为众矢之的,全世界都嚷嚷着把他送上法庭,处以极刑。但他并没有熬到那一刻,他在对蘑菇做采样分析时感染而亡。
“你们真的想将我们斩尽杀绝?”我质问蘑菇。
“蘑菇有蘑菇的决定。”蘑菇回答。
午后,女孩拉着我到旷野里去采蘑菇,她用一把小刀利落地一次性割下了十几只蘑菇,扔到篮子里。
“我打算把这些蘑菇拿到太阳底下晒,做成干蘑菇。干蘑菇和新鲜蘑菇,口感不一样。”女孩边一刻不停地收割着蘑菇,边向我讲解道。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我问女孩,“你们那样虔诚地信仰蘑菇,为什么会吃蘑菇?”
“蘑菇才不会在意呢。”女孩说。
“那么......据你的了解,有没有人被蘑菇攻击过,或者......或者身上长出蘑菇来?”
“身上长出蘑菇?怎么可能?蘑菇才不会长在人身上,它们只在地里生长。”
“你们马上就会失去大量的同伴。”第一代蘑菇抑制试剂研发成功那夜,我与蘑菇进行了一场谈判。
“无所谓,”蘑菇说,“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每天都有数以十万计的蘑菇被晒死,被踩扁,被吃掉,这对我们整体不会构成任何影响,我们蘑菇不是那么容易灭绝的生物,所以不会在意个体的死亡,不像你们人类。”
“人类也不是容易灭绝的生物吧,人类已经存续了300万年。”我反驳道。
“恐龙在地球生存了一亿六千万年,恐龙时代以前就有蘑菇了,在我们看来,人类的出现只是一瞬间。”
“可是我们人类,创造了文明,创造了文化、艺术和科技,这是其他任何种族都没有做到的,你们蘑菇也不可能做到。”
“是的,我们做不到,我们只负责把自然界里不需要的东西分解掉。”
谈判失败。
第二天,世界各地的数千架飞机携载着从实验室配送的试剂从空中划过,全世界都被喷洒上了蘑菇抑制剂,蘑菇枯萎死亡的速度肉眼可见,全世界的幸存者都为人类的壮举欢呼着,全地球最聪明的生物,人类,又通过自己的智慧攻克了难关,夺回了地球的统治权。
可惜人类还是低估了蘑菇。
一个月后,喷洒抑制剂的区域重新长出新的蘑菇,更加密集,更加旺盛,更加具备破坏力,他们迅速的完成了变异,对抑制剂产生了抗体,继续四处肆虐。
实验室没日没夜的研究,随后第二代抑制剂问世,重新暂时的制服了蘑菇,不久又再次被蘑菇反杀。
就这样,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人类和蘑菇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攻坚战,面对短暂的胜利,再也没有人欢呼,所有人都垂头丧气,静静等待着人类的末路。
不知不觉几百年光阴流逝,显示屏里,黑漆漆的建筑物已经被蘑菇蚕食,坍塌成一片断壁残垣,曾经拥堵的路面再也没有一辆车经过,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一株形状张牙舞爪的蘑菇身上。
实验室里的研究者更换了一波又一波,实验室的蘑菇也繁殖了一代又一代,不变的只有我。
在人类聚落的第二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看见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躺在纳米材料制作的半透防护罩里。防护罩外的世界是黑暗的领域,只能听到声音从黑暗中传出。
“是这样的,空气中的污染物破坏了她的免疫系统,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病症。”一个熟悉的声音,大概是布莱克教授。
“她大概能活多久?”另一个声音是张焱博士的。
“撑不过一周,当代医学还没有研究出治疗这种病症的方法。但我知道有一个还没有进行过临床实验的治疗方法,不敢保证成功率。最好要她的监护人确认一下。”
“她的父母也是难民,生死未卜。我暂时充当她的监护人好了,您把治疗的具体方法告诉我,我来判断。”
“主要是运用孢子。”
“孢子?那不是低等生物繁殖的......”
“我已经成功将一枚蘑菇的孢子与人类的脑细胞结合,它们并不排斥。下一步就是在人类身体循环中加入孢子,这种孢子生长出的不是蘑菇,而是细胞,我将它命名为'蘑菇细胞',它与普通细胞的区别在于它的高分化性和无限繁殖性。它像蘑菇一样通过散播新的孢子繁殖,足够多的'蘑菇细胞'能够宏观监测身体所需,分化出需要的细胞,将人体调节到健康状态。”
“虽然细节上我并没有完全理解,但如果您说的现象真的实现,衰老的细胞将会被替换,端粒说不定也会被修复,人类的永生是不是指日可待?”
“这个还不清楚,只有理论基础,缺乏临床实验,但以我之见,就算不能永生,寿命也会大幅延长。”
“对她进行治疗吧,这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希望了。”
我从梦中惊醒,恍如隔世。
那次治疗是成功的,我的病一点点好了起来。为“蘑菇细胞”自发的提供我需要的营养物质,我不吃饭也完全没问题,我身体上微小的创伤,一瞬间就可以愈合。可我还是不能出门,为了预防污染物的感染,我必须终日待在实验室里,接受研究员们定期的检查。他们说只要接触一点点污染物,我的身体情况便会急转直下,可能在细胞自行修复前就会生命垂危。
我是唯一一个通过孢子疗法被治愈的案例,此后的几次实验全部以失败告终,孢子开始拒绝与动物细胞相配合,无数只小白鼠被肆意生长的蘑菇分解得骨头也不剩,整个研究进入瓶颈。这项研究反倒使蘑菇产生了质的改变,为蘑菇战胜人类埋下了伏笔。
我从床上坐起来,通过蘑菇上的一个小洞望向天空。
窗外,星星密集而闪耀,银河像一条缎带,横亘在浓墨般黑暗的宇宙中。
人类的数量已经很少了,却连续许多年保持稳定,很少再听闻人类感染孢子。蘑菇停止了对人类的杀戮。
人类依旧在不分昼夜地苦究消灭蘑菇的方法,蘑菇击碎了他们的傲慢,让他们体会到了莫大的耻辱与无力回天的绝望,他们心中燃烧着复仇的怒火。
实验室里有一位年轻的天才,被视作人类的希望。他反其道而行,非但不研究抑制蘑菇生长的药剂,反而不断研究新的孢子。他声称自己要培育一种只会寄生于蘑菇的细菌,让蘑菇全军覆没。
三十年后,他的研究成功了,他用这种办法杀死了实验室里的所有的蘑菇,它们身上长满了绿色的霉菌。
“你把实验室所有的蘑菇都杀死了,一个都不留,以后测试的样本从哪来?”有人质疑。
“不需要了,全部不需要了,”天才仰天长笑,“用不了多久,全世界的蘑菇就都完蛋了。”
他的计划没有成功,我偷偷将酸溶液滴入细菌的培养皿中,新型细菌全部被灭活,他三十年的辛苦付出付之一炬。
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一瞬间我忽然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人类还是蘑菇,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告诉我,为了不让世界陷入更糟糕的局面,绝不能把这种细菌传播出去。
或许那一瞬间,我感知到了蘑菇的集体意识,以至于我亲手断绝了人类夺回世界的最后希望。
我的记忆太过庞杂,我时刻感觉它们要从大脑中满溢而出,消散在虚无里。
“无论如何,恭喜你们成为世界的新任统治者。”乘电梯回去前,我对蘑菇说。
“不不,我们从来就不是世界的统治者,我们只是世界的调节者,是自然界的分解者。”蘑菇说,“你们人类曾经总是以统治者自居,将社会与自然划得壁垒分明。其实,你们也从来不是什么统治者,你们只是消费者罢了,无论你们创建了多少自认为是的行为规范,遵守自然的法则永远是你们存续的大前提,你们从来都没能离开过自然。”
“你们大规模的清除人类以及人类创造的东西,是为了调节人类给自然带来的损伤?”
“是的,巨大的损伤,花了一千年世界才勉强调节到一个平衡的状态。”
“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我们不像人类,每个个体都可以有自己的欲望和追求,也因此有分歧和争端。我们遵循的集体意志,就是让自然界维持最好的状态,当自然界承受的损坏超过了临界值,我们就将造成伤害的东西清除掉,这就是我们蘑菇遵循的法则。”
“那你们选择为什么又和人类和平共处了?”
“为了自然的平衡,我们不会将任何一个物种赶尽杀绝。但人类是一个麻烦的物种,聪明,具有创造力,又十分贪婪,一旦卷土重来,就会再次将自然置于危险的境地。所以,我们决定圈养人类。”
“圈养人类?”
“是的,圈养人类。现在地球上大概有3000多个诸如此类的人类养殖地,每个养殖地供500到2000人类生存。我们为人类提供充分的食物与生存资源,同时也将人类至于我们最有效的监控范围内。我们尽量将蘑菇的意志渗透进人类的思想,来抑制人类想象力和创造力的觉醒。如果他们再度对自然的平衡构成危害,我们可以快速的将他们吞噬掉。”
电梯极速地上升,我看见世界变得越来越远。
我回到塔顶的实验室里,142857号培养皿静静躺在角落里。那里曾经生活着一个与人脑细胞完美结合的孢子,如今遍布全世界的蘑菇都是它的后裔。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座实验室里,有一个身体孱弱的女孩和一株非同寻常的蘑菇。
“你好,蘑菇。”
“niu...”
“我们交个朋友吧。”
“li...niu...”
我闭上眼睛,眼前闪过山峦,平原,阳光,微风,明澈的天空和浩渺的银河,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永远想象不到世界可以如此美丽。而蘑菇的话语让一切美景都罩上一层恐怖的阴影。
或许从自然的角度来讲,人类是充满恶念的毁灭者,蘑菇才是正义的守护者吧。
毁灭者彻彻底底地输给了守护者,今后的漫长岁月里,人类将压抑自己创造的天性,在蘑菇的奴役下懵懂地繁衍下去,直至退化为极度平庸,毫无威胁的物种。
真的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维持自然的平衡吗?难道就找不到蘑菇和人类平等相处的更好方法?
我无法得出结论,但蘑菇已经做出了解答。
多想无益,反正很快就要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