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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觉五分钟的女孩

2018-01-14  本文已影响35人  雨过湘南

我继续看我的纪录片。《德国,一个夏天的童话》,反反复复地看,究竟是第几次看来着?

“我要睡了。”她扬起修长的双臂,伸了个懒腰,对我说道。

“唔。”

“我睡觉的时候请不要打扰我。不要抽烟、不要喝水、不要吃东西、不要玩手机、不要动脚,起身也不行。”她饶舌般吐出一连串话。

“不要抽烟、不要喝水、不要吃东西、不要玩手机、不要动脚,起身也不行。”我以她说话的方式复述一番。

她肯定似的点点头。

“为什么?”

“因为我需要彻彻底底的睡眠,潜入海底般的睡眠。所以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能理解吧?任何轻微的声音和动作都可能打断我的睡眠。”

“但还有各种杂音呀,那可是无处不在的。”

“那个么,”她食指叩击着太阳穴,眼珠鼓溜溜直转,说,“睡觉的时候,这些杂音会被脑袋自动屏蔽掉。”

“你是说,你脑袋里有个防火墙之类的东西?”

“哎!每个人脑袋里都有那样一个防火墙,用来屏蔽外界无用的信息。图片啦,文字啦,影像啦,声音啦,气味啦,只要是无用的信息,通通屏蔽掉。”

“我就没有这种防火墙。屏蔽也好,过滤也罢。”

“怎么可能没有,每个人都有。无非是你没有意识到罢了。就是说,当它起作用的时候,并没有通知你的大脑。因为无关紧要,不需要你的大脑做出决策,也可以说是减轻大脑的负担。然后你就以为没有屏蔽。其实我们每时每刻都在遴选有用的信息,屏蔽无用的信息。”

“如果真的存在屏蔽,你怎么醒过来呢?”

“人体内存在一种类似于自动唤醒的机制。到一定时间和程度就会自动触发机制。

“人体闹钟?”

“大概是那么一回事。你怎么理解都可以。”

“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

“哎呀,这可都是常识呀。”

“常识?”

“没错。好比开车属于基本技能一样。没有驾驶证的人都是文盲咯。”

“如此说来,我可就成了不折不扣的文盲。”

“怎么,你不会开车?”

“不会开车怎么了?”

“没,没什么。”

“你说的那个屏蔽机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算了,我跟你也解释不明白。我真的要睡了。”

“唔。”

“记得哦,不要抽烟、不要喝水、不要吃东西、不要玩手机、不要动脚,起身也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岂不是什么都不能做?”

“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呀,至少你可以看外面的风景发呆。”说罢,她立即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笑容里漾出尚未消逝的青春气息。

“这大夜晚的,哪有什么风景可以看?再说这条路上的风景我看过上百遍。”

“那再看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总之你自己看着办。”

“而且,我不可能一整个晚上不喝水、不吃东西吧。起身也是必须的吧。”我提高了语调。

“那个……再说吧。唉,我这并不算很过分的要求。”她做出一副很是为难的表情。明明现实的情况是我比较为难。

“还不过分吗,哪有人一晚上不喝水、不吃东西、不起身、不动脚?又不是菩萨。”

“我又没说一整个晚上。”她嘟起了嘴,圆乎乎的脸活像一只鼓胀胀的气球。

“这和一整个晚上有什么区别?”

“有,还是没有呢?”她自言自语般道。然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仿佛这个哈欠意味着一个伟大的历史时刻的到来。伟大的哈欠,伟大的时刻。

她将双手撑在车座间的桌上,脑袋搁在手臂上,一动不动了。哈密瓜般的清香若有若无地飘过来,溶入浓浓的夜色之中。

我盯着她的头发看了一会,觉得如此盯着对方未免有失风度,转而望向窗外黑色原野。列车下方看不见的地方,传来轮子与铁轨摩擦发出的单调却富有节奏的声音。咔、咔、咔……

夜,一如既往的漫长。列车像一头倔强的公牛,在湘桂铁路上一路狂奔,恰似一路狂奔的房价。

骤然想起昨天回家的时候,路过一处施工工现场,数幢几十层的住宅楼被手脚架和安全网围得严严实实,头戴安全帽的工人走来走去,搅拌车频繁出入工地,临时围墙上满是园林城市之类的广告宣传语。形式不坏嘛,至少一点也看不出经济下行的势头。什么实体经济不景气,制造业倒闭大潮之类的,俨然火星殖民地传来的新闻。全城的马路和人行道也是大搞升级工程,道路两旁挖了又填,填了又挖,杂七杂八的灌木拔掉,美丽又挺拔的热带棕榈树栽上来,鲜艳的花卉填满空隙处,今天水管升级,明天电路维修,后天光缆施工,完全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

走到小区门口时,看见号召业主联合维权的公开信依旧贴在小区外便利店门口,风一吹来,哗啦啦直响,当真是“独立寒秋”。想必最后投诉也没了下文,一如我没有下文的人生。

夜幕漆黑一片,仿佛待机的电视机。我怀抱着什么也不想的念头看着窗外,实际上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想不了。看这一动作失却了任何意义。只是作为存在的具象体现罢了。光与影碎片飞快掠过。脑袋里也只是一堆乱糟糟的碎片,凌乱的碎片,不包含任何信息,从四面八方飞过来,撞在冰冷的意识墙上,然后消失得无踪无影。

并非她要求我如此,我才如此照办的,而是确实进入了这样一种状态,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任凭时间独自流逝。似乎真正的我此刻已经游走到极远的地方,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具空壳,徒然地呼吸,徒然地望着窗外。

“我睡好了。”女孩突然说道。我从意识断裂的地方撤回来,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半句话阻塞在喉咙里。

“现在是几点了?”她又问。

我看了看时间,只过去了半小时。却感觉好像过去了几个小时一样,俨然科幻小说里的场景。

“各位旅客,列车前方到站是衡阳站……”广播里传来列车员亲切的声音。

“你只是打了个盹吧?”我说。

她笑了笑,把头发绾至脑后,说:“不是啊,我已经睡好了。”

“睡好了?你一般都睡多久?”

她昂起头想了想,“不长吧,差不多一个小时。”

“一天只睡一个小时?”

“当然。”她以俨然谈论天气的语气说道。

“那你不会困?”

“不会呀。”

“我可从来没见过一天只睡一个小时的人。”

“没见过不代表没有。必要的时候,睡上五分钟就行了。”

“呃,你总是睡很少么?”

“当然。充电五分钟,通话两小时嘛!”她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笑道。

列车以极缓极缓的速度前行,近乎平移的摄像机,几乎让人以为它已经停了下来。唯有经过轨道连接处时微微出现颠簸,才使人意识到车还在前行。窗外,站台的灯光像流星一般划过。细看过去,隔着数厘米厚的车窗玻璃,灯仿佛午夜的太阳,绽放出柔和的光芒,均匀地涂抹在窗上。窗折射她不甚真切的模样,唯有她的眼睛似乎格外明亮。我就这般定定地望向窗外,半看站台,半看她的倒影。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她嘟囔着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

“《雪国》,川端康成,”夜班列车员从过道走过,待过去后,她欠身往列车员的方向往去,“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想起了这部小说。”

“今年大概不会下雪了。”《雪国》也好,川端康成也罢,我通通没有兴趣。

她回过头来,“你可读过川端康成的书?”

“没有。”

“哎,那你平时都看什么书。”

“威廉·特雷弗。”我报了个冷得不能再冷的名字。其实只是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名字而已,至于作品,一篇都没读过。

“哇,难得遇到喜欢特雷弗的。你也喜欢他?我超喜欢他。他笔下的英国总是那么有情调,那么有氛围,那么迷人。简直迷死人了。”

“特雷弗好像是爱尔兰的吧?如果我没记错。”

“对对对,是爱尔兰。总之就是那种典型的岛国情调。凄风惨雨的冷色调,天空阴沉沉罩在上方,呼啦啦的海风总是说来就来,光秃秃的树桠在灰幕下摇曳,街上不时掀起树叶之类的玩意,穿大衣的路人逆风而行。他总是能把握住那种微妙的环境因素,以及无法言喻的距离感,以此隐喻男女之间脆弱而多变的关系。”

“唔。”

“你最喜欢哪篇?我最喜欢《旅人》。”

“我也最喜欢那篇。”

“哎呀,想不到我们如此默契。简直他乡遇知音,故土遇旧人。对了,我还特别特别喜欢科尔姆·托宾……”

她还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沉浸于她凄风惨雨的岛国文学世界里。果真“充电五分钟,通话两小时”不成?

我没再听她说话。困意犹如窗外黑沉沉的群山,绵延不断。瞥了眼手机,电量还很足,维持到明早抵达广州完全不成问题。我放了心,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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