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删了十年,她死那天
>我和妻子结婚十年,却早已无话可说。
>每天下班回家,我们各自盯着手机,像两个合租的陌生人。
>直到她车祸去世,我才在她的旧手机里发现一个秘密微博。
>上千条私密状态,记录着我忽略她的每一个细节。
>最后一条发于昨晚:“买了新裙子,希望他能多看我一眼。”
>而今天我删除了她发来的最后一条微信:“路上小心,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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键盘敲下最后一个句号的声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脆。我看着屏幕右下角,七点过半。一种熟悉的、近乎本能般的疲惫和惰性漫上来——该回家了,却又不想回去。
那个家,安静得像博物馆,而我和她,是馆里仅有的两件陈列品,隔着遥远的玻璃,互相早已看不清标签上的字。
推开门,客厅只余一盏昏黄的壁灯,为她留的。她大概已经睡下了。餐桌上照例盖着饭菜,摸上去,凉透了。一丝极淡的、她常用的那款洗发水的味道飘过,很快散在空气里,再寻不着。
我脱下外套,没什么胃口,径直走向沙发。另一端,她常坐的位置空着,靠垫还留着一点凹陷的痕迹。我掏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刺眼,拇指无意识地滑动,信息流瀑布般冲刷而下,什么都看了,什么都没进脑子。
她出来了,穿着睡衣,大概是去喝水。我们隔着半个客厅对视了一眼,连点头都省了,她转身进了厨房,传来杯盏轻微的碰撞声。然后,脚步声路过客厅,没有停留,主卧的门轻轻合上。
“咔哒。”
那一丝被刻意压低的落锁声,像一枚针,刺破了屋子里胀满的寂静,又迅速让更庞大的寂静填满。
我继续看着手机,直到眼睛酸涩。桌上的菜,最终原封不动地倒进了垃圾桶。
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完美复刻。
直到那天下午。
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我的手机,接起,是冰冷而公式化的声音,来自交警队。对方报出她的名字,确认我的身份,然后用一种尽量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告知我一场发生在城北快速路上的车祸,以及,“请节哀”。
电话是什么时候从手中滑落的,我不知道。耳朵里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嗡鸣,像坏掉的电视机。窗外阳光炽烈,世界运转如常,没有因为带走一个人而有丝毫的停滞。
后续的事情像一场模糊褪色的噩梦。辨认遗体,办理手续,接受一些或真或假的安慰。她的父母捶打着我的胸口,哭骂着“你怎么照顾她的”,我站着,像一截枯木,感觉不到痛。
家里突然变得拥挤,又迅速冷清下来。
人们来了又走,带走了关于她的表面痕迹,留下的,是庞大无匹的空洞。我开始整理她的遗物,一种近乎自虐的机械劳动。衣服一件件叠好,首饰分类收纳,书籍打包。
在衣柜最底层一个褪了色的饼干盒里,我摸到了一台旧手机,她几年前换下来的型号,屏幕一角还有细微的裂痕。
鬼使神差地,我找来了充电器。
等待开机的那几分钟,心跳在空寂的房间里擂鼓一样响。屏幕亮了,要求输入密码。我试着输入她的生日,错误。我的生日?错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错误。
一种焦躁扼住喉咙。我反复试,直到屏幕提示冷却三十秒。徒劳地放下手机,目光扫过书架,瞥见一本我们蜜月时买的旅行画册,名字叫《十日谈》。
一个遥远的记忆碎片闪回——她曾笑着说,用这个做密码,十年后还要再来一次。
手指微颤,我输入了“十日谈”的拼音。
解锁了。
屏保是我们蜜月时在海边的合照,两个人晒得黝黑,笑得没心没肺,眼睛里装着整片海洋的阳光。
图标很少。我点开那个眼熟的蓝色微博标志,直接进入了她的个人页面。头像是只憨态可掬的流浪猫,我们一起喂过,后来它不见了,她难过了好久。
点开“我的主页”,却是一片空白。只有一行小字:“她还没有发过微博”。
心沉下去,是猜错了么?这不像是会有任何秘密的地方。
手指无意间滑过屏幕侧边,触发了一个隐藏的菜单栏。列表中,有一个陌生的账号头像,是一张逆光的、模糊的侧影剪影。我认得,那是我们卧室的窗户。
心跳漏了一拍。
点进去。跳转的页面顶端,用户名是——“无人看见的玫瑰”。
简介只有一句:写给墙角的灰尘。
全是私密微博。数量显示:1037条。
最早的一条,始于八年前。
“他说项目忙,今晚又不回来吃饭。冰箱里的虾,只好一个人吃掉了。(配图:一碟冷掉的油焖大虾)”
“加班到凌晨三点,轻轻推开卧室门,他好像已经睡着了。呼吸声好重,是又累坏了吧。”
“路过他公司楼下,忍不住抬头看了好久。他的那层灯还亮着。给他带了热奶茶,却不敢送上去,怕打扰他。最终奶茶凉透了,扔进了地铁站的垃圾桶。”
一条条,一字字,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进眼睛,烫进心里。
我忽略的何止是细节。我忽略的是她捧出来的,那颗滚烫的、战战兢兢的心。
“他说我新剪的发型显脸大。真的很难看吗?对着镜子照了好久。”
“生日礼物是一条围巾,织了拆,拆了织,总是不满意。希望他今年不会又说‘不用麻烦’。”
“母亲又在问什么时候要孩子。我怎么敢说,我们已经快半年没有做爱了。”
时间从八年前,滑向最近。文字里的阳光渐渐少了,阴霾暗自滋生。
“客厅好安静,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下的声音。他就在沙发上,离我三米远,却像隔着一个太平洋。”
“今天在电梯里,他站在我后面,我好像闻到了别的香水的味道。是错觉吗?希望是。”
“和他说话,他要么‘嗯’,要么‘哦’,最多不超过三个字。也许我该去买本《如何与丈夫有效沟通》来看?”
喉咙里像是被粗糙的沙石堵住,呼吸变得艰难。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衣柜门,手指颤抖着,拼命向上滑动。
日期逼近昨天。
最后一条。
时间戳是昨晚,我瘫在沙发上刷手机的那一刻。
没有配图。只有一行字,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穿了我的心脏:
“买了新裙子,烟粉色的,希望明天他能多看我一眼。”
烟粉色。
我拼命回想,像溺水的人在浑浊的水里疯狂抓挠。昨天早上……她是不是穿了件新颜色的裙子?在餐桌边似乎犹豫了一下,好像想问我什么?
而我……我当时在干什么?
我在盯着手机,看一份无关紧要的财经简报,甚至可能因为她的身影挡住了光而不耐地皱了下眉。
她最后的那点希望,在我那一下或许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皱眉里,碎成了渣滓。
视线彻底模糊,手机屏幕化成一团扭曲的光晕。我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
我想起今天早上,出门时,她站在玄关,似乎比往常更沉默。我换鞋,拉开门,听见她极轻地说了一句什么。
我当时满心想着一个即将开始的会议,没有听清,也没有回头。
现在,那句话带着尖锐的鸣响,穿透时间的阻隔,狠狠撞进我的耳膜。
她说:“路上小心,等你回家。”
而我……
而我……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跨出家门后,因为觉得那天的她似乎格外“矫情”而烦躁地掏出了手机。在路上,我点开那个熟悉的对话框,最后一条信息是她发来的那句“路上小心,等你回家”。
我皱着眉,觉得这例行公事般的问候多余又碍眼,手指习惯性地向左滑动,点击了那个鲜红的——
“删除”。
最后一条。她留给这个世界,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被我删掉了。
像删掉一段多余的缓存,一个无用的文件。
像过去十年里,我删除掉她所有的期待、所有的热情、所有未曾说出口的挽留和爱意一样。
干脆利落,毫无留恋。
房间里只剩下我粗重、破碎的喘息。那台旧手机的屏幕,最终因为长久无人操作,一点点暗了下去。
最后的光亮里,倒映着一个男人空洞扭曲的脸。
窗外,夜沉沉地压下来,再也没有一盏灯,为他而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