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风雪中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老家位于西北秦巴山区腹地,地处鄂西北边陲,境内巍峨的高山连绵不断,古木参天。那年腊月,我们照旧都像倦鸟一样回归到宁静的故乡小村庄,陪爷爷、奶奶过春节。
本就宁静的村庄在冬日里更显宁静,在慵懒的阳光下,似乎庭前的一片落叶都能惊动安眠的听觉。
爷爷奶奶在年轻的时候养育了六个孩子,爸爸是长子,我在孙辈里也是长孙。据说在我爸爸结婚前,爷爷就定下了家规——无论再忙,儿子必须在腊月二十六赶回老家,女儿在正月初二回,一家人在一起过了初六,方可各自回。
那年,照旧我早早地跟随爸爸回到老家。那年的雪下得格外实在,推开木门,满目苍茫,连绵的群山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光秃秃的枝干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松花。爷爷总会倚在门框边,看着满山的白雪,悠悠地说:“好兆头呀,好兆头。”
可我并不在意瑞雪兆丰年之类的祥兆,只是看着日历,盼着初二那日弟弟、妹妹回来的时刻,盼望着这漫天的雪花能够飘得时间再久一点,庭院里的雪堆积得再厚一些。
那年的雪果然没有辜负内心的希望,踩在庭院的雪地上,洁白的雪足足没到脚踝。弟弟、妹妹们也都在我的盼望中大年初二准时回到了老家。
满目的雪,是上天送给我们最好的新年礼物。我们团雪球、堆雪人、打雪仗……手很快就冻得通红,嘴里吐出的气形成一道白白的雾笼罩着脸庞。
奶奶见我们在庭院前,在掩着的门后,喊:“娃儿们,外面冷,都进屋来烤火。”我们无暇顾及奶奶,边扔雪球,边喊:“不冷,我们不冷。”几次后,奶奶也就不再叫我们了,没办法地说:“嗐,这群娃儿呀,不嫌冷,是要挨打了。”就下了厨房。
我们疯闹着不知是谁先看到了老屋后白雪覆盖的大山,也不记得是谁的提议,我们在屋后柴火堆中找了几根粗壮一点的长枝干,当作拐杖,趁着大人不在的时候,排着队,向洁白的大山进军!
我们带着豪气深一脚浅一脚地唱着歌朝着眼前雪白的山顶一步步迈进,被大雪覆盖的山路实在不好走,时而平缓,时而陡急。常常不知道厚厚雪层之下路的虚实,一脚踩空,摔个实在。有时恰好脸朝下,便沾上满脸雪渣。
“哈哈,你是个老人。”
“哈哈,哈哈……”
我们欢声笑语伴着跟头无数。
大表弟自小体质弱,跟不上我们的速度。我和其他两个弟弟商量要吓一吓他,于是加快步伐。表弟能很清楚感到跟不上,便在身后着急地大声喊:“诶呀,你们倒是等等我呀,等等我呀——”我们装作听不见。
渐渐地听不到表弟的喊声,我们才慌了神。赶紧往回走,远远地看到雪地里他背靠在松树上蹲坐在雪地里,无助地抹着眼泪,喊着“我要回家,要妈妈。”“哈哈,哈哈,你这个胆小鬼!……”看到他这般狼狈,我们从树的后面窜出来,捂着肚子嘲笑说。
“骗人!骗人!”大表弟擦着还未干的泪水指着我们辩解说,“你们才是,你们才是!”还未说完,便过来紧紧抱住我们,破涕为笑。
我们一深一浅地继续向山的更高处走去。被雪覆盖的森林安静极了,只能听到我们的呼吸声和踩在雪地里,脚底下的咔咔声,偶尔还有几声不知小鸟在某个窝里发出的轻微的呢喃。
路上,我们在树下摇一摇树干,积在枝干上的雪就会大团大团纷纷坠落。砸在我们身上、头上。看看我们四人脸蛋都冻得通红,两条鼻涕在鼻孔下冻成了冰柱,全身上下都沾满了雪,可大家仍旧一致决定必须爬到山顶。
好久、好久之后,终于到了目的地。
举目望去,连绵的群山,一片银装素裹,满目晶莹。整个冰雪世界仿佛只有我们四人,可我们似乎忘记了冷,忘记了累,站在在山顶用尽全力,向着更远处的山峰大声喊:“啊——”眼前的群山像是听懂了似的,在空寂的山间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啊——啊——”渐渐在风中消散殆尽。
天色渐暗,夜幕四沉,望着远处山脚下的山洼里的人家,屋顶升起了袅袅炊烟,才惊觉我们必须要回家了。
上山路不易,下山的路更难。雪地太滑,手中的棍子也用不上了。
“咱们溜下去!”我提议。于是在前面开路,三个弟弟跟在后面,排成一排,从山顶顺着小路坐在雪地上一截一截地向山脚滑去。
飞起的散雪扑打在脸上,飕飕的风直窜衣领。小道旁低矮的野草会时常不友好地划过脸庞,带着微微的刺痛。可这些都比不上在雪地里溜滑的快乐。弟弟们常在后面刹不住,一不小心都会挤在我的后背上,堆积成一团欢笑。
到山脚下的时候,若不是雪地把四周映得亮堂,天就已经全黑。我们的眉毛、睫毛上凝结着一层冰霜。全身衣服雪化了,又冻上了,整个摸起来都硬硬的。害怕和恐惧油然而生。
“回家会挨揍吧!”二弟弟说。
“怎么办?我说不去,你们偏要去。怎么办?”大弟弟责怪说。
“要是挨揍就说是我要去的。”我逞能道。
远远的看到老屋的窗户里透出鹅黄的光,房顶的炊烟早已消散,不知道屋内是怎样一副的景象。
我们屏住呼吸壮着胆,推开了堂屋厚实的木门。“吱——呀——”木门发出刺耳的声响,顿时,空气都凝结了,家里十几人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我们身上。
大姑姑冲了过来,瞪圆了大眼睛,怒气冲冲:“跑哪去了,看看,都成啥了!”揪着大弟弟的衣服,在屁股上狠狠地给了几巴掌。一边打一边说:“自己看看,自己看看,都结成冰了”,弟弟哭着说:“去,去了后山,我说不去的。”“天呐,鞋子都湿透了,一身穿的都是新的,都成啥了,去,到火炉旁烤着去!”姑姑既生气又心疼地吼着。
我们都吓得哆嗦,这时奶奶打着手电筒从黑夜中回来了。原来饭熟后,奶奶在庭院中不见我们,就站在庭院前大声喊,一直没人应。天色渐暗,不顾家人的阻拦,拿起手电筒,顺着大道,挨家挨户寻我们去了。
奶奶是又喜又气。放下手电筒,拿起扫帚就打,边说:“都是你带的好头。”完后,又抱着我,喃喃地说:“可吓坏我了。”
我们换了温暖的衣服后,围坐在火炉旁。火堂中跳跃着灵活的火苗,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庞。爷爷说:“看,这大过年的,把你奶奶吓的。你们也是胆大,山上还有野猪、猪䚪咧。以后不准去了……”
我们这才知道白天穿林海、爬雪山冒着多么大的风险,真是不知者无畏,似乎还点《林海雪原》里“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的意味哩!
时光易逝,岁月难留,在须臾之间许多年都如流水般从指间淌过。那年呼啸的风雪已多年不见,爷爷、奶奶也相继在冬季的风雪之夜永远地离去。自爷爷、奶奶去世后,我们再也没回乡村的老家过年。如今,听老家的亲戚说过去那其乐融融的故园早已是荒草凄迷,只有那一幢摇摇欲坠的老屋,和屋后那片日益葳蕤的森林日夜守护着山间那两座相偎坟茔,但那一日风雪之中欢乐的童年笑声却永远地存留在了脑海深处,并且日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