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你的婚姻不要相濡以沫
我是使爸妈衰老的诸多事件之一
职称、房贷、牛肉的价格
我跻身其中,最为持久
我是这对中年夫妻唯一相符的病症
共同的疾患,二十三年来
无时不在考验他们的婚姻
我差不多就是耐性本身
我是疲惫的侧面、谩骂的间歇
我是流水中较大的那块石头
将眼泪分成两份
——北京大学翁彪
(2015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入围作品)
一
天下难得有不吵架的夫妻。
不吵吵的,要么已经进入动手的环节,要么开始了貌合神离的冷战——都是比吵架更糟糕的情形。
吵架,是一种能耗大、成本高却效率极低的沟通方式。
两个共居一室的人,却如同各处孤岛。隔海相望,通讯基本靠吼。
吵架的双方大都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假如对讲机接收不到对方的讯息,解决问题的正常思路,应该是首先检查自己的对讲机有没有故障,然后再不断调整,找到与对方相应的频率,放大噪音的音量能起什么作用?
想起一个泄露年龄的段子。早年间曾经短暂地流行过“小灵通”,个小体轻,超级便宜,深得我大中华人民的喜爱,但要命的是信号不佳,通话质量令人发指,于是坊间戏称其为“喂喂靠”,前两个字代表沟通不畅,末后一个字代表恼羞成怒,愤而摔机。
大多数时候,吵架之中的愤怒,体现的是个人与他人沟通的乏力感。
二
关于这个困扰人类几千年的问题,美国心理咨询专家诺曼·怀特打了一个极其有趣的比方。
他说出国旅行的人可以分成两类:殖民式旅行者和移民式旅行者。
殖民式旅行者在进入另一个国家时,总是固执地以旧有的眼光来看待新国家的一切。
他总是在找寻母语的痕迹,他读不懂洗手间的标志,也看不明白菜单,他会因此而感到挫败、愤怒。
如果没有朋友在一旁翻译或领着游玩,他根本就寸步难行。
当他想跟当地人聊天时,他只会说自己的话,导致自己很尴尬,别人也很为难。
结果这个旅行者就带着极其不愉快的抱怨回国了。
殖民者们统治一个新的国家或地区时,也是这么干的,强迫当地人遵守他们的规则,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而移民式旅行者则是冒险家,旅行之前他会充分学习这个国家的文化、习俗、历史和日常用语,到达新的国度后,他总是尽其所能地去学习、发现,与当地人交流,以更好地融入这个新鲜的环境。
他会非常努力地使用当地语言交流,当地人也会更愿意给予帮助,帮他拼读生疏的词语,这样双方都会感觉愉快。
诺曼·怀特认为夫妻双方本质上来说,如同两个外国人,彼此都像旅行者进入了对方的国度去生活,而如何扮演一个好的旅行者,关键在于是否发自内心地愿意去学习异国文化并使用异国语。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夫妻之间的这种差异性,正是最初互相吸引的原因,也是最终导致战争的源头。
三
按佛家的说法,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层次可以用“身、语、意”来划分。
“身”,肢体语言,用来体现言语未尽、不足、难达的情绪,但往往比较粗重、极端,要么拥抱爱抚,要么拳爪相向。
“语”,口头或书面语言,是人类的主要沟通方式,但语言的多义性造成的麻烦是,善用者能营造出超语言的意境,不善用者就会踏入表达不精确的歧途。
“意”,思想意识、心理活动,“心有灵犀一点通”是最理想的沟通境界,大概就是西方人所谓“soulmate”的感觉。
“意”决定了“身”和“语”的趋向和程度。心有慈悲,言行就会温柔无害;心存愤懑,言行就是刀光剑影。
人先有了“意”动,才会“语”出,语力不逮,方成“身”行,因此儒家才将“正心诚意”作为首要。
但佛在《四十二章经》里讲,“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
之所以不可信,是因为“意”的构成大体来自先天的习气与个性,以及后天的知识与经验,都只是这个世界的片面折射,但人却习惯执着于这些有局限的“意”,执意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世界上的一切人、事、物。对于符合自己标准的,贪求无度;对于不符合甚至相反的,讨厌至极。
大家所执着的“意”各个不同,就形成了诺曼·怀特所说的差异性。
但如果每个人都这样“执意”,都希望他人去改变,来符合自己的“意”,矛盾就无休无止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大般涅槃经》里用盲人摸象的比喻来形容各执己意的荒唐与可笑。
四个盲人想知道大象的样子,看不见,只好用手摸。胖盲人先摸到了大象的牙齿,就说大象就像大萝卜;高个子盲人摸到大象的耳朵,就认为大象是把蒲扇;矮个子盲人摸到了象腿,便斥责他人瞎说,他觉得大象是根柱子;年老的盲人却说大象是根草绳。
一旦认识到自己的“意”并不可信、并不值得执着,进而能放下自己的“意”,包容他人的“意”,争吵和暴力就止歇了。
四
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说得出口做不到的,都是心灵鸡汤。
鉴于多数人无法自正其心、自净其意,才出现了儒家关于“礼”的要求,以及佛教关于“戒”的规制,用于调整外在的“语”和“身”,以减少彼此之间的摩擦伤害,降低人际之间的沟通成本,继而降低社会管理成本。“发乎情,止于礼”即是此意。
如果连“礼”和“戒”都无视,那就只能灌一口鸡血了。
我们常以“相濡以沫”来形容夫妻之间的和睦恩爱,但要知道,两条鱼被抛到岸上,自知离死不远,如此互助,终究逃不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悲哀,在水中之时不去好好珍重“鱼水之欢”,到了生死了断的境地才去后悔谅解,确实也就不如“相忘于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