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

马秀英住院了。这个消息在村子里传开时多少带着些神话色彩。马秀英住院不是因为生病，却是因为溺水，差点就被淹死了。也算是命不该死，居然让她活下来了，这便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马秀英掉进河里时已是八十岁的老人了，她掉进河里的原因却是因为石板桥断了，一座偏僻的小桥，用水泥石板搭的。按理，这八十岁的老人家应当是在家中颐养天年，可马秀英出现在桥上的原因却是因为她要在此处捕鱼捉虾，原本是每晚都来置放套鱼虾的竹筒，每天清晨再收回去，几年来她都是这样早早晚晚，没有任何事，结果这次出事了，桥断了，马秀英自然是随着断桥落进河里。

四周无人，马秀英呼救无门，只能靠自己自救。天色渐暗，马秀英顺着断掉的桥板，从水底慢慢爬，她不能死，她的孙子还在家等着她，她的菜园里还有刚种下的菜，等着她去浇水，还有她早上收回来的废品还没卖掉，她还有好多事没做，死了怎么办？马秀英奋力向上爬，此时，被水淹过晕头转向的她只有一个信念，爬上去，不能死。

仿佛老天爷也知道她还不能死，桥板断下去的另一端没有完全沉下去，马秀英顺着断板终于爬上了岸，精疲力尽的她知道还有几里路才能到大道，躺在这里还是死路一条，落水的老年机拿出来，怎么按屏幕都是黑的，马秀英明白手机已经坏了。她只有继续爬，两腿的酸软无力，加上头晕目眩，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马秀英用两只手撑起上半身，一下一下地在地面匍匐前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秀英终于爬到了一户人家门前，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敲响了那户人家的门，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马秀英再次醒过来时，人已经在医院了。她的经历让大家啧啧称奇，连医生都诧异，这个八十岁的老人，除了一点皮外伤，竟然沒一点基础疾病，要不是消耗体能太多，她都不用住院治疗。马秀英也不想住院，医院收费贵，她舍不得辛苦挣的钱花在这里，但元气大伤，她再不舍得也要花钱让自己快点恢复，躺在床上，也等于烧钱，那么多事不去做，钱就挣不到一分。住在医院的她，想着的还是她的事和她的钱。

马秀英一辈子要强，她有丈夫，也有儿子。老来得子，独此一个，两夫妻当然都很宝贝儿子，儿子长大后，书不太会读，早早辍学了，却是个会花钱的主。十五六岁的青年小伙，大部分都还在学堂里，马秀英只好替儿子张罗学门手艺。这孩子却是什么都学，但什么都不能长久。

马秀英想，民以食为天，做食品生意总是会有人光顾，给儿子报名学习做白案师傅，儿子也去学了，学成后自己开店，马秀英把自己的积蓄投给了他，好景不长，没做两年，儿子不想做了，嫌弃来钱慢，又辛苦，本都没回，就关门大吉了，亏下了第一笔账。

后来又学了开车，租下一辆出租车来开，生意也算不错，马秀英以为这次儿子会走向正轨，自己也快六十岁的人了，还能陪儿子多久呢？她没想到的事还在后头，每一桩都令她焦头烂额，生无可恋。

儿子那个午后打电话给她时，马秀英还在厨房做饭，上午忙地里的活，直到中午才回，饭还没吃，儿子的话却让马秀英再也吃不下饭。儿子说，妈，我撞人了，你准备点钱汇过来吧。人撞得严重不？要多少钱？马秀英心里很紧张，但仍然保持平静地问道。儿子撞了人一定也很恐慌，自己不能再害怕，让儿子手足无措。把所有的积蓄全部取出，给儿子汇过去。儿子的两门工作，把马秀英的全部家当都消耗殆尽。马秀英想，这是做了什么孽，为什么儿子干什么都不顺呢？男人总是生气儿子没出息，还怪自己宠溺了儿子，夫妻两人的关系也因此很僵。

出了事，儿子的出租车不想开了，只身前往外地打工了。在工厂做事的儿子，让马秀英一度以为这次可以太平下来，却不曾想，希望的好事没来，坏事却接踵而至。这次接到儿子的电话时，马秀英还是在做饭，快七点了才收工回家，天已经漆黑了，她还在灶前忙着晚饭。儿子又出事了，这回不是伤了别人，是把自己给伤了。操作仪器时，一不小心把自己的手指给砸到，伤到神经了，需要手术，工厂认为是儿子自己操作不当引起的，不肯付治疗费，前期厂里垫付了急救的钱，后面手术费就不愿意掏钱了。马秀英的心随着儿子的话坠入深渊，又是要钱，这么多年，儿子除了找自己要钱，还做了什么？可这又是救命钱呀，自己的儿子能不管吗？借吧，先救儿子要紧。

马秀英顾不上吃饭，向亲戚邻居们东挪西借，好不容易凑了一万块钱又汇了过去。马秀英舍得吃苦，又是极硬气的人，在亲戚乡邻面前还算有些面子，否则这么短的时间，到哪里去借这些钱。马秀英第二天在邮局汇完款，第一次觉得疲倦，这些年为了儿子，她做活浑身都是力气，只希望儿子能有出息，也好让男人不和她置气，好歹夫妻一条心，干事也顺畅些。可是儿子却一次次让她失望，她的心有些累了，但她知道，她的身还不能倒下，这些欠债，她只能靠自己还。

时光不紧不慢，日子过得却是那样具体又现实。在外打工的儿子没有钱回来，但至少也不用拿钱出去，马秀英已经无所求了，平安无事就好。这样的平静维持到马秀英六十五岁那年，这次不是坏事，儿子有对象了，要回来结婚了。马秀英开心呀，儿子终于要结婚了，她不知道的是，这次是未来媳妇已经怀孕了，不得不结婚。老两口欢天喜地地为儿子布置新房，里里外外修整一新。

大红喜字还未完全褪色，孙子也刚刚会走，儿子媳妇关系就出了问题，马秀英只有接过带孙子的任务，这一带就到如今，孙子已经上初中了，她都八十了，还不敢服老，孙子还要继续管呀，不然儿子能怎么办了，儿子离婚后又再结了，后妈哪里会愿意管别人的孩子。

马秀英老了，地里的重体力活她已经干不起了，男人因为儿子的事与自己闹分歧，两人也是形同陌路，各自为政。马秀英想起自己的婚姻，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埋怨的人，老父亲当年不逼自己，哪里会嫁给这个男人，到了八十，还是水火不容，誓不两立。这婚姻在现代来看，也就是个事实婚姻，没有进过民政局，也没有持过本本。那个年代，离婚这种事哪里有，过不了也就将就着过，实在不行也是寻死解脱，马秀英不想死，那就凑合着过吧。

溺水未死的马秀英在医院打了三天针就匆匆出院了，她的孙子等着她，她的菜园等着她，还有水果店老板也在等着她去收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