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端午节
过端午节(忆事散文)
金尚平
端午节这天午后三点,雨后放晴,真是“五月榴花妖艳烘”,金银花旁边的高高的石榴树上,缀满一大朵一大朵欲燃的石榴花,恰如红宝石镶满绿色的大屏。我和妻子站在蜂蝶闹腾的树下,默默目送独生女拉着沉重的行李箱,一点一点,慢慢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
女儿本来早早打了招呼说,今年公司扩大,业务剧增,端午节寄回礼品,人就不回来了,因此,我们夫妻俩也没有多少准备。直到端午节上午十点后,女儿才打来电话说要回来,我们只能在饭店点了些菜拿回家。尽管女儿说饭店烧的菜味道很不错,特别是油焖虾相当好,高邮的双黄咸鸭蛋也不虚其名,剖开后蛋白中两汪红油放出别样香味,闻起来就胃口大开了,但我和妻子仍觉遗憾不少,首先是喻意美好的红苋菜没有,就没让孩子吃上红彤彤的苋菜汤拌成的“红饭”,另外,那油焖虾虾壳不硬,颜色也就不够红火。而尤为遗憾的是,今年家中竟然没有煮五香茶叶蛋,只能让她临走时带些单位发的粽子、咸鸭蛋,再拿点“溧阳香肠”来抵五香茶叶蛋的空缺。
女儿从数百公里外的上海赶回来,吃了一顿饭,就匆匆走了,我们夫妻俩站在树下许久许久,仍没有回家的意思,而好奇的蜜蜂在我的鼻子尖前观察了几遍,好像思考议论着什么,嗡嗡地飞向散发着一股股泌人心脾的花香中了。
我呆坐在树下,忽忆起我儿时的端午节了。
小时候,端午节算是一年中与过年、中秋节同等重要的三大节之一,家家户户都十分重视,尽管各家都很贫寒,全都早早在作准备。我家通常打农历三月起就攒起鸭蛋不再拿去卖钱。我妈总是吩咐哥哥从窑厂找来纯净的黄泥,晒干打碎过筛,再加盐调成浓稠的黄泥浆,当淡蓝色的鸭蛋一个一个放进红泥浆,黄蓝相间,真是一道美景。此时,我总是用裹满泥浆的小手,兴致勃勃地一一捧着泥鸭蛋,慢慢放进挺着圆滚滚罗汉肚的坛子里去。此时,我就想,真奇怪,为什么黄泥巴腌制出来的鸭蛋,它的蛋黄却是鲜红色的,而且硬邦邦的,小太阳一样,味道也变得无比的浓香可口呢?后来,我读书读到汪曾祺的《端午的鸭蛋》,我拍案惊奇,他竟然把我儿时吃鸭蛋玩鸭蛋的微妙难表的感受,无比逼真地写出来了!
记得端午节的前一天,各生产队妇女都不用上工,包粽子是头等大事。
包粽子时,左邻右舍的七大妈八大姨都来了,大家叽叽喳喳有说有笑,这家包完到那家,这叫“跑片”。“跑片”时有的将自家富余的粽叶、麻绳或者红豆、绿豆甚至咸肉块送给别家。由于出自不同的手,粽子的风格还不一样。除材料和味道多样,长相也各有千秋,有“小脚粽”“三角粽”“木棒粽”“菱角粽”等,所以,一锅煮出多样粽来,你说好玩不好玩。我总觉得我妈包的“菱角粽”最美观,它有四只角,头角朝天,尾角拖地,左右各一角,摆在桌子上像可爱的小狗狗。更招人喜爱的是口感出奇的好,凉食它更有滋味。你慢慢剥开墨绿色的芦苇叶,那苇叶和糯米所酿制的粽香马上雾化开来,布满你的四周,让人迷恋陶醉。随着粽子细嫩的带着玉质的肌肤一点一点露出来,你再用舌头轻轻舔一舔它,凉凉的,润润的,绵软滑爽。只需轻轻咬下,玉质的米团并不在口齿之间长久逗留,唾液会激动地拥着它一路滑进肚里,当然,这等享用的美感也一定掉进你永久的记忆里。
每个端午节早晨,只要两眼一睁开,胸口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红线编成的小网兜,里边装着喷香喷香的暗红色的茶叶蛋和淡蓝色的咸鸭蛋,在那个时常吃不饱的年代,这确是不小的惊喜。下床跑到门口一看,门楣上一定早早插着长长的艾蒿和菖蒲,上面一定能看到带着晶莹剔透的露珠。然后我会想,爹妈昨晚深更半夜在煮粽子,这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呢?接下来,就等我妈用毛笔蘸着黄红色的黏状物,在我们额头描一个“王”字,然后一家六口围在小桌子上,喜气洋洋热热闹闹开吃了。由于茶叶蛋冒着腾腾热气,每次都是我爹哈着气将茶叶蛋剥好,一一发给我们。我吃茶叶蛋一向比较猛气,光溜溜的茶叶蛋拿到手,稍微嗅一下,便一口下去,咬掉一半,将蛋黄咬开,让香气浓烈的蛋黄朝着两只小鼻孔尽情地喷着香,第二口便干掉它,这样来得洒脱爽快过瘾,可大大弥补日常食物匮乏或粗劣所留下的遗憾。此时,我妈总是笑着提醒我说,小二子,别呛着,别噎着!等茶叶蛋和粽子下了肚,我舔舔嘴唇,打个饱嗝,惬意地拍拍自己的小肚子,然后两只小手抚着胸口挂着的沉甸甸的小网兜,让里边的两个温热温热的蛋暖着手暖着心,蹦蹦跳跳去玩耍了。
记得有一年端午节,一大早,就隐约听到外婆絮絮叨叨地说:端午节,不能太简单了,不能太简单了。接着,又听到外婆一双粽子般的小脚在地面擦出的特有摩擦声,这熟悉的声音一点一点靠近我,我睡眼惺忪,梦幻般坐起在床上。她拿出五色的线绳系在我的小手腕上,又拿出装有蛋的小网兜以及带着浓稠药味的香袋,慢慢挂到我的脖颈上,那特别的浓烈的蛋香和药香味,只钻进我的脑海,我一下子清醒了,跳下床来。我搀扶着外婆,一步步走到门前,看着我爹和我哥在门楣上贴黄蓝相间的辟邪符。然后,我爹按照外婆的要求,在家里点上了有些刺鼻的黄烟。此时外婆说,孩子们,都要到黄烟里熏熏身。于是,我们兄妹四人在浓浓的黄烟里嘻嘻哈哈又蹦又跳,直到口起呛眼起泪才跑出来。我草率地洗完脸,手腕上的彩色线绳受潮掉色了,手腕上留下红绿相间的有趣的彩痕。还记得那天早饭是在“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的石榴树下吃的。院子里,那满树盛开的石榴花一簇簇一丛丛,每一朵都很大,层层叠叠的火红瓣中点缀着黄色的花蕊,香喷喷。全家人围在树下的小桌子周围,小桌子上放三只大盆,一大盆绿豆糕,一大盆五香茶叶蛋,一大盆五花八门的粽子,大人面前还多了雄黄酒。外婆用小汤匙舀了雄黄酒,一个孩子喂了一口,这酒的味道怪怪的,不像平日的酒,有点神秘。外婆一边吃一边说,明年还来我家过端午节,还要增加一点项目,比如全家人洗把艾水澡,熏熏衣裳等。尽管我妈背后批评外婆过于穷讲究,但我听出了她仍然会照办的意思,因而,我常盼下一个端午节早早到来。可在下一个端午之前,外婆却去世了。这,留下了永远的沉痛,还伴生着永远的遗憾啊。
以后,我们的端午节少了那“多出来的”一大堆充满仪式感的“门道”,也少了一份隆重,少了一些别样的味道。再后来,到我的手里,端午节也就到商店买点咸蛋和粽子,自家再煮些茶叶蛋,再简单弄几个菜吃了,实际上愈来愈不像样了。今年,竟然连菜都没什么特别准备,茶叶蛋也没有煮,真是大不应该啊。
石榴花独自燃烧岁月,蜜蜂独自闹腾,我们夫妻俩一前一后,默默踱进了家门。
我坐在静悄悄的书房里,便计划起着明年端午节的一揽子事来,到那时,该是全家“一笑向杯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