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
我是高阳公主,是父皇的第十七个女儿,世人也有叫我十七公主的。我出生在皇室,却自小就讨厌极了各种规矩和束缚。父皇宠爱我,于是我就有理由不拘小节一些,不似其他姐妹那样拘礼沉静,我总是纠缠着父皇给自己开各种特例出宫,因为我贪恋驰骋马背上的自由,流连市井小巷中的喧嚣。为此我也有些耳闻,那些贵族公子常常背后议论我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棘手得很。
这日我在我宫里的一片花林中偷闲打秋千,因着前些日子一位娘娘殁了,一直没向父皇提起出宫的事情,现今已有数日,不如去探探父皇的口风。
想罢我也不顾吩咐丫鬟帮我更衣,就飞奔去寻父皇,半途中遇到宫中掌事,说此时父皇在麟德殿准备接见法师,打算给那位娘娘超度。
“父皇,父皇!”我飞奔进殿中,不想法师已经在内了,有些恼怒门卫不曾提醒自己。好在父皇习惯了我平日里没大没小,风风火火,也未责罚,只是轻笑一下便嗔斥道“高僧在此,高阳休要放肆。”我便噤了声立在一旁。
原来是道岳法师,他一旁还站着一个和尚,看起来应已弱冠,只是一直低头垂眸,我并看不清楚他的模样。法师与父皇商议超度事宜,我百无聊赖地听着,琢磨少时如何向父皇请示出宫的事情,忽然听到父皇转向我说“高阳,法师说超度法事最好有一位皇亲在场,正好你在此处,你便随法师一同去吧。”我半晌没反应过来,嘴巴“唔”一声还不知如何接话,父皇便当我是答应了。罢了,那就去一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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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事安排在太极宫里一处偏殿内,虽清净,但昏鸦长鸣,不免有些凄阴之感。戌时还未到,殿内就已昏暗,点上了长烛。微弱的烛光衬在堂中的棺木上,更是寂寥凄然。陪我来的丫鬟因须避开法事,所以在堂外等候,于是这空荡荡的大堂之中,就只有我和两个素昧平生的僧人。道岳法师闭目诵经,似乎外界的一切响动都与他无关,那个和他一起的年轻和尚就在法师旁边打坐,不言不语。
我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口问道“还有多久啊”,法师还是照旧诵经,并未理会我的问题。小和尚便接过我的话轻轻回道“皇家法事要诵经七个日夜。”
竟要七个日夜,何况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只怕我很难有那个耐心安坐在此。我便想找小和尚来聊聊天解闷,“你为什么要当和尚呢?”小和尚略有些不自然的动了动脖颈,随后还是垂下头去,并没有转过来看我一眼,然后依旧轻轻开口道“我希望找到智慧……”“那你找到了吗小和尚?你为什么一直低着头?”我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兴致想要捉弄他,笑眯眯地故意问。我看着他的侧脸,察觉到他的不自然更深了一层,烛光映衬下似乎还看到了淡淡红晕在耳根氤氲。“嗯?”我的笑意更浓了,不管不顾他的尴尬,不想他猛然转过头来,恰巧在此刻双眸相对,这一回却是我有些慌了,原来竟是一张清秀的面庞,儒雅俊朗,法师的诵经之声此时此刻已模糊耳外,我心上莫名跳跃,脑中只有两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待我回过神来,小和尚又恢复了初时的模样,低头垂眸,静静打坐,谁都没有再言语。
夜越来越深了,法师唤我休息,我行礼后转身出门,要踏进厢房时瞥见一袭素衣,我偏头嘻嘻一问,“小和尚慢走。”“公主有何事?”他依旧是垂眸,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说你当和尚是为了寻找智慧,那你找到了吗?”“……没有,应是没有。”“哦?那是为什么呢?”我不依不饶。小和尚不知道因为什么陷入了沉思,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看起来像是想起了很久很远的事情,我甚至不敢也不愿去打断,他半晌才忽而抬头看我,定了定说“因为我还没有学会忘记。”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说,也不知道他要忘记什么,为什么想去忘记,更不清楚为什么学会忘记就是找到智慧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突然现出坚毅神情面容。罢了,他到底是出家人,所学所悟之事终究不是我一个尘世之人可以懂的。我只心里默默叹息,有些委屈,却不知道委屈什么。我于是笑笑,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轻声说“如果你找到了,一定记得告诉我。”在我碰到他肩膀那一刻,他向后退了半步,又垂下眼眸,“好”。像是得到了一个承诺,我心满意足地转身进屋了。
七日七夜的法事完毕,我便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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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后的我休息几日,便想着刚好趁此机会请示父皇让我出宫,想来这几日法事劳累,宫里娘娘的丧事也算是过去了,父皇应该会开恩答应的。正想着宫里就来人传话,父皇宣我进宫。巧了,我便未多言,换了衣服就随来人进宫。
父皇在书房里等我,我就叫守门的人进去通报,说话间父皇应是听到了,就冲门口喊到“是高阳来了吗?进来吧。”进去后我甜甜地向父皇见了个礼,他就招呼我立在他身边。我故意问道“父皇叫我来何事?可是看我在宫中待了这么些时日闷了,特来准我出宫玩耍几天啊?”“再有几日都要及笄了,高阳怎么还是这般贪玩。”
我仍是满眼期待地看着父皇,希望像从前一样撒撒娇便能获得他的准许。可是这回等来的却是父皇的另一番回答,他说他要给我指婚,指给当今朝堂上位高权重梁国公房玄龄家的二公子房遗爱。我慌了,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嫁人,但是没想到这么快,也还没来得及想我要嫁给什么样的人,这一切父皇就定好了。公主嫁人,父皇定会好好斟酌选择,尤其是我,我知道父皇宠爱我,定不会草率委屈了我。可是此刻我的脑子里全部都是一张垂眸低头的清秀脸庞,还有一开一合下的轻诉低吟。我闭上眼睛摇摇头,可是怎么也挥不掉。以至于父皇接下来说什么,我都听不到了,我拼命地想要不去排斥着那些有关梁国公二公子的话语,但是怎么都做不到。父皇叫道“高阳,高阳?”“嗯?父皇。啊,父皇。”“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没有……”我换了一张嬉皮笑脸的面孔试探父皇“父皇,嘻嘻,驸马我可以自己选吗?”“胡闹!平时就是太娇纵你了,什么放肆话你都能说出来,这种婚姻大事岂是儿戏,是你说选就选的吗?女孩子家,也不害臊。”我其实心里早就有预感会是这样,还是不甘心想去试探一下。
身为皇室公主,就算再得宠爱,这种事情始终是自己做不得主的。
既然如此,我只百般央求父皇让我出宫几日透透气,只怕这样下去我要疯了。父皇终究是拗不过我的纠缠,答应了。
我换上一袭锦衣,策马出宫,穿过市井,直到一片山脚下。猛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小和尚?”对方抬头,也是一愣,接着回道“公主。”我笑笑,索性伸出手,让他一同上马。他没有拒绝,却也不递过手来,只是犹豫着也不开口,我问他“小和尚,你们出家人可是讲究心中无一物?”“正是。”“那既如此,你心中并没有我,上了这马又如何?”我自知自己强词夺理,却还是振振有词。他终是与我同乘一骑,我心中自然开心,可还是苦涩。我不能告诉他我心里的感受,只因他是出家人。我也不甘心,不甘心他是否果真心中无一物,果真没有我。
一路行至城外,视野渐渐开阔,我深吸几口气,希望舒缓一下内心郁结。
我们下了马,在一处石上坐着。我划拉着草,小和尚就静静地看着。“你叫什么,小和尚?”“辩机。”“你的俗名呢?”“想不起来了,或许没有吧,我很小就师从玄奘法师,是他替我取的。”“哦。”我低下头,把脸埋在膝盖里,我觉得自己很难过,是很无可奈何的难过。我像是魔怔一样抬起脸转向他,发现他此时就定定的看着我,我便轻轻开口说“小和尚,你还俗吧,我让父皇招你做驸马。”
他依然那般看着我,不回答,不点头也不摇头,我心里一直期待着什么,眼睛一阵酸涩,一眨不眨坚定地盯着他,最终还是看到他轻微的摇头,可我分明看到他眼睛里我的影子,微微闪动。“为什么为什么?”我拼命地追问,纵使我其实早该料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你找到你要的智慧了吗?你既出家悟道,那么处在这红尘之中,多少来往之人,纷扰之事,他们悲伤欢喜,你可能为他们挣脱出这牢笼?你既置身事外,如今却为何你眼中眸子有波澜闪动?”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咄咄逼人地问他。他目光流转,终还是闭上,再摇摇头。
我的眼泪再也憋不住了,随着风流下来,我顺势上马,一咬牙策马驰远。不知道是不是风太大,耳边隐约传来如叹息一般的声音。夕阳愈西,山风欲凉,我打马往回走。远远地我看见辩机还在那里坐着,一动不动,像睡着了,又像只是安静打坐,万事皆空一般。我下马轻轻走到他身边,他仍是双眼紧闭。“你不肯还俗,我就要嫁给别人了。”我实在忍不住这许多泪水,轻轻啜泣,然后终于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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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十里红妆,父皇给我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我嫁给了房遗爱,一个有显赫门庭的男子。
父皇心情大好,除了他最爱的女儿我出嫁了,还有一件轰动京城的大事,玄奘法师取经回来了。
父皇亲自在大殿接待,安排玄奘法师讲一路西行的种种,风俗人情,见闻轶事。他还让玄奘法师将全部所见所闻都记录下来,可玄奘法师去国甚久,对大唐文字有些生疏,便奏请口述,让二三徒弟记录下来。父皇允了。辩机跟着玄奘法师去了。这半年间,我没有再见到他,似乎种种一切过往都要如烟一般散去,可这是浓烟,即便散了,还是在我心头上熏出了灼灼伤痕。《大唐西域记》完结,父皇亲笔题辞,问玄奘是否还有心愿。法师只说愿得一寺,十余助手,潜心译经。辩机自是同往,父皇因其助手们辛劳,允半月休养,居于乐游原上。乐游原就在那一日我与辩机策马驰骋的那片山下的草原,记忆一点点化开,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天旋地转一般,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已躺在软榻之上,竟是晕倒了。太医说我是因胸闷气短造成的,我说无需良药,只要出去透透气便好。我跨上马就来到了乐游原,远远看到我们曾歇脚的石头旁有一间简易的草屋。我知道辩机一定在那里。卯时已过,辰时的太阳亮得刚好,我走进草屋旁也不敲门,就轻轻推开。辩机就在那里,躺在草塌上,他看着我走进来,我晃觉得像是已隔三秋,此时才知道思之如狂,我的眼睛又模糊了。我轻轻张开嘴,努力不让声音颤抖,“我忘不掉你。”
他面对着我,我看到他明亮的双眼中闪过一层比阳光还亮的光芒,以及他宁静平和的脸庞上毫不犹豫的坚定之色。像那日我在马上朝他伸出手一般,这回的他从容地向我伸出了手,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然后听到他说“好。”
我终是明了,辩机心中究竟没有空无一物,放不下我,就是放不下这红尘,他为我背叛了他的佛,也因为我带给了他这一世,甚至三世的劫。他在我耳边说“我会毁坏你俗世的名声。”“可我毁了你的修行,所以我的名声就是代价,我不在乎,我也不后悔。”
我们从朝阳并肩到夕阳,再从夕阳并肩到弯月。我看到他的眼里除了那弯新月和我,再也装不下他物。我闭上眼,一片黑暗中唯能看得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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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译经任务愈加繁重,他要回寺里同玄奘法师同住。我只像是有种永别的感觉一般,他笑说“来日方长”。我便要驼一大包东西与他,他只说锱铢之物于他无用,不需这般。我不依,只想让他有个念想之物,忽然想到宝贝多年的一方玉枕,一定要他带着。
我是他的劫。贞观二十三年,京城发生窃案。辩机入狱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打听到曾赠给他的那方玉枕也不幸被偷,后来恰被捕快查案时发现。因这玉枕实在稀奇,必是皇家之物,可后来辗转发现是辩机所藏,这才惊动了朝廷。一个僧人,如何会有这般旖旎宝物。
这等事情发生,涉及到皇家颜面,御史必会咄咄逼人。明明是清规佛门中最耀眼的弟子,却还是被我连累了。父皇许是因为玄奘法师,并没有严刑逼问。我怀着一丝侥幸心理,满眼红肿地哀求父皇放他走,父皇脸上只有掩饰不住的愤怒和失望,“你一向任性,朕知道你不满意我指给你的驸马,但此事已无法挽回。那玉枕是朕当年送你的,天下只此一件,你却将它送给了辩机,朕明了他在你心中的分量。可你与他做出此等荒谬之事,皇家颜面扫地,朕不得不杀他。高阳,这些你应该清楚!”
我跑向狱中想要看看他,可是却被拦在外面,“你们放我进去,放我进去!”我嘶吼着闯进去,看到辩机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庞,泣不成声。“是我害了你。”他只是笑着看着我然后摇摇头,他说他一早就知道我们的宿命,他放不下我,所以所有的罪都应由他承担,他说我曾问他为何没有找到智慧是因为还没有学会忘记,他说他马上就要找到智慧了,因为死亡就是忘记的智慧。要想忘掉与我之间的种种,惟有死亡才能成全。他说希望他死后我仍能快乐。他平和安静地看我,我撕心裂肺地哭泣。
父皇亲判,腰斩辩机。
从此世上就再无辩机了,我的生活还在继续,但自此之后,我再也不会哭泣和哀痛了。
(根据《美人如花隔云端》改编高阳公主为第一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