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夜话‖ 老 宋

      参加工作那几年，在一个很偏远的山村中学教书。

      学校条件很差，关键是缺水。镇里花了大几千块钱打了一口井，不知怎么每到秋季就干枯了。井边又修了一个水塔，大半年都空着，有顽皮孩子，总爱从旁边的老樟树上跳进去抽烟，被人发现后，校长一怒之下，把水塔敲去了大半边，从此这个水塔就象一个豁了半边牙齿的老头，站在校园一角，整天望着蹦蹦跳跳的孩子们不停地傻笑。

      工友老宋的事儿很简单。上半年种菜，学校有一大块菜地，三五亩的样子。老宋从开年起就开始侍弄，学校师生们上半年的小菜就靠它了。老宋把菜地看得很重，一般时候是不让我们进去的。一日夜，我们几个才毕业的同事在外买了几斤肉，两瓶酒准备打牙祭。临时发现菜似乎有点不够，两个老师就偷偷溜进菜地想搞几样菜来吃。刚靠近菜园，便听见老宋站在老樟树底下喊:“来来，这里有一抱南瓜苗尖，一点蒜苗，抱去吧！”这时，辣椒未老，豆角茄子也才长成，老宋听见我们几个热火朝天地准备打牙祭，估计我们有可能会溜进菜园里偷菜，白糟蹋许多瓜果，就提前帮我们准备好了这两样菜。

        下半年缺水，菜地不能种，老宋的任务就变成了挑水。师生两百多人的用水全靠老宋从两里多外的小水库里挑来。装满水百来斤的水桶，瘦瘦弱弱的老宋得从早晨起床挑到中午，来来回回不知跑多少次。这活自然累得很，五十多岁的老宋干了一个早晨和上午，下午就得休息。到了吃晚饭时，老宋往往会夹了菜坐在一旁的桌子上去喝酒。有时，他也会给自己加个菜，一般是一小碟花生米，或是一小碟坛子菜。

      喝了酒的老宋话就有点多，讲古，吹牛，谈自己过往的事。这时，我们几个小青年就时常围在他身边起哄。一日，一个英语老师恰好带了上课的录音机，见老宋正和一个教地理的老师争:“你说地球是圆的，还不停地转，我晚上睡觉怎么不见摔下床……”便感觉很有趣，一按录音键便把他后面的话全录了下来。谁知这天老宋喝多了点酒，把地理老师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后，又顺带吹起了自己年轻时的风流史……

    当口渴的老宋喝下一口浓茶时，英语老师摁下了播音键:“你说地球是圆的，还不停地转，我晚上睡觉怎么不见摔下床……”老宋听到自己的声音重新响起时，浑身一颤，顿了顿，迅速转身，摸起门后挑水的扁担，朝录音机狠狠砸去。英语老师年轻，又爱打球，反应极快，抱起录音机飞一般跑了。

    第二日中午，早已忘记此事的英语老师将录音机放在桌上去吃饭，老宋悄无声息地跑过来，抱起录音机狠狠地往地上一摔。英语老师哭笑不得:“宋爹，昨天的录音我早就删了，你摔我录音机干嘛。”老宋小声嘀咕:“不早说，何苦让我白摔了一台录音机。”

    老宋退休时，校长在欢送仪式上讲话:“老宋同志以校为家，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天放学，他总要到后山上捡一担柴到食堂……”老宋每天要做很多事，但捡柴的事确实做得不多，估计这天校长发言没作准备，在台上临时硬凑了这句词。老宋却一点也不恼，连忙放下学校送的礼物，一只红色的暖水瓶，一个劲地直鼓掌。

    ……

      前几日，才知道，今年十一月，九十多岁的老宋走了。那天，他在村囗散步，一辆小车刹车不及时，碰了他一下，很轻，但老宋还是摔倒了。老宋爬起来，拍了拍灰，发现自己没有受伤。老宋便对手足无措的司机说:“你走吧，我不碍事。”司机要送老宋到医院检查，老宋不肯，要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老宋不要。七日后，老宋因脑部震荡受伤慢出血去世。

    至今，我也不知道老宋的真实名字。人世间，人之间的交往，总有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奇异色彩。自调离那个乡村中后，我就没有见过老宋，至今已是三十多年了，这个和我关系并不是十分亲近的老宋，总占据我心底最温暖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