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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逢知己》

2017-01-26  本文已影响248人  妙瓜

(原创)妙瓜

《酒逢知己》

       我半年前戒酒了。

       原来酒桌上的“战斗机”忽然滴酒不沾,以茶代酒,别说朋友们够咤异,连自己也觉不适,特别是刚戒酒那段日子,饭局上好几次都差一点经不住劝诱而防线失守。渐渐地,那股粮食精的醇香再也刺激不了味蕾,调动不起胃的欲望,酒瘾也慢慢消失得无影无踪。以茶代酒,虽失去了豪饮的乐趣,却避免了酣醉之后口无遮拦的担心,还可体验以前不曾体验到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境地。好在我的酒友都是挚友,与酒决裂了,知己还在。

     我并不懂酒,却喝了半辈子酒,很多挚友都是从酒肉朋友开始做起,觉得对撇就无话不谈,日渐情深便推心置腹,不知不觉遂成知己。这大概与北大荒的酒文化有关,东北汉子率性、豪放,喜欢以酒会友,并推崇一醉方休的酒境。尤其在农村,质朴的农民常以喝酒辨忠奸,初次饮酒你若喝高,就是忠厚之人,值得深交。反之,就是藏奸,此人不可交。这与我国西南地区很多少数民族的习俗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年我刚跨进十七岁门槛,就与一帮同学在北大荒的地垅沟里接受再教育。凌晨三点,太阳就从广袤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记得在家乡时为了看日出,曾不等天亮就登上西湖边的宝石山去守望,而此刻的日出比家乡看到的要壮观百倍,却没了心情,因日出早就意味着出工早,实在太困乏了。白天在地里劳作,蔚蓝的天空上层层叠叠的云,美得像一幅精美的油画,可我无心欣赏,眼里只有脚下那条地垄沟长得看不到尽头。傍晚,落日熔辉,将湛蓝的半边天际渐变成灿烂的霞,我却生不出丝毫挽留之意,只盼它快点落尽,好收工歇息。

       那些日子,同去的知青都在抱怨,但我不能,不是境界高,而是哑巴吃黄连,因我是写了血书才获批准来的。当然,写血书也并非志向高远,而是效仿,史上不是有很多英雄豪杰关键时刻咬破手指血书一封的吗?况几位发小都被批准了,我能不急吗?当我把血书郑重地递交给驻校工宣队领导时,胸中似有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终于,如愿以偿驰骋进地垅沟满地找“豆包”。

      端午节那天,平时与我相处较好气味相投的老乡请我到家去喝酒,还请了四位生产队里德高望重的“名人”作陪。黑黢黢的屋子里,炕上两小炕桌对拼成方桌,猪肉炖粉条、韭菜炒鸡蛋、酸菜丝、土豆片、大葱蘸大酱,都是过年才有的菜肴。

       四位“名人”中德望最高的老李头在炕头盘腿危坐,双手端起满满一大碗白酒,替主人行开场白:“……今天喝酒谁也不许装假,从我这开始轮,一人一大口,一轮见底。”说完便带头掫了一大口。

      就在老李头把酒碗送往嘴边的一刹那,我看见他端碗的大拇指正没在酒里,指甲缝里一缕淡黑,像渲韵的水墨,飘飘逸逸溶解开去。轮到我了,双手恭敬地接过酒碗,发现谁嘴巴上的残留物还粘在碗边,胃一阵痉挛,正犹豫间,老李头一声挪揄:“怎么着,有毒啊”?

       不敢延误,便悄悄将碗转个角度,两眼一闭,猛掫一口,只觉得一股硫酸从食道烧到胃壁,又变成一股火焰窜上鼻腔,眼框顿时涌出辣液,好家伙,生平第一次领略了烈酒的味道。

       酒过三轮,菜没吃几口,头有些晕晕乎乎。老李头又出新招:“……酒逢知己千杯少……感情深,一口闷!还从我开始”,说完一仰脖将一碗酒掫了个底朝天,掫完酒,双手将碗倒扣举起,向众人展示空碗,示毕像传递接力棒一样将碗递给下一位。忽然觉得这场面有点像威虎山聚义厅,老李头已五十开外,一碗酒约半斤,一口闷且面不改色,特别是一掫一举那架势,像杨子荣喝那碗庆功酒,透着一股子豪气,真叫人销魂。

      又轮到我了,鼓起勇气端起碗,想起红灯记里临行喝妈一碗酒,想起景阳冈武松连喝十八碗,这回我也豁出去了,也学着老李头的样子张嘴仰脖,表情痛苦得像武大郎吃药。终于饮尽碗中酒把空碗递给下一位时,一股英雄气直冲脑门,头一阵眩晕,眼一阵迷糊,胃腔内翻江倒海一般,热流直涌喉口,赶紧跌跌撞撞跑出门外,扶墙哈腰,张嘴狂呕,亏大了,连早晨吃的苞米碴子都吐出去了。后来,面如土色的我被送回知青点,来不及上炕,一头扎在灶旁柴禾堆里就昏昏睡去,一睡就是两天。那时,身子单薄,不担酒。

       此后一段时间里,我对白酒有点打怵,丢人现眼的阴影总挥之不去。但也因祸得福,与许多老乡的关系忽然近了许多,大约是我以醉酒的实际行动践行了当地的酒文化之故。

      进入夏季,供销社进了啤酒,那年月啤酒是稀罕物,即使在县城里也不常有,何况这偏远农村。我与绰号叫铁皮儿的发小合计着去过把瘾,白酒都掫过了,还怕啤酒么?我俩站在柜台前,嘴对瓶吹喇叭,吹到一半,铁皮儿吹不动了,剩半瓶啤酒递给我:“整不进去了”。

      我刚吹完一瓶,本想婉拒,但一回头,营业室里十几位老少爷们、大姑娘小媳妇正盯着我俩看呢,瞬间那股英雄气又驰骋起来,二话没说接过瓶子又一通豪饮。回去的路上身子有点轻飘飘,原来啤酒也挺有劲。

       俗话说,人身很多机能都是用进废退的,这话不假。一来二去,我的酒量明显见长,待我混进城又混进机关单位时,酒量已足可在一般场合上混迹了。城里人喝酒与乡下人不同,那种动辄拼酒的事儿是屯儿迷糊①水平,城里人有城里的酒文化。一般都要先请领导或东家致辞后方能举杯动箸,席间每个人也轮流致辞,以助酒兴。致辞时词汇丰富者较受青睐,词汇匮乏者如总用一句“啥也不说了,都在酒里了”来搪塞,那只有一饮而尽的份,没有好酒量是扛不住的。酒量差的几杯落肚嘴就打瓢②,闹出笑料来的事情也常发生。遇到上级来视察或检查,陪酒时还得绞尽脑汁搜索那些溢美之词,琢磨词儿这活比喝酒更累。久而久之,也学了不少酒嗑儿,如“松花江水浪打浪,今天喝酒我打样”“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吐血”等等。“酒逢知己千杯少”这句是出现率较高的话,于酒至半酣时劝酒效果极佳,几声吆喝,觥筹交错,一仰脖酒杯见底,若是啤酒,便咕嘟咕嘟一通灌溉,晕乎乎看谁都是知己。

      后来,在城里混的时间长了,便结识了许多可以掏心窝子的朋友,工作中受憋屈了,生活上不顺心了,就找这帮朋友推杯换盏,一醉解千愁。高兴的时候也凑一起把酒言欢,真正的酒逢知己千杯少,醉并快乐着。

       退休后,我选择只身回故乡杭州,本以为可以摆脱酒的桎梏,却又迈进一个更大的酒圈子,因我在故乡的朋友基本上是以知青为主,北大荒的酒文化似已融入大家的骨髓。去年七月,由于身体的原因,只好告别酒坛,选择戒酒。一个人喜欢喝酒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都能喜欢喝酒,我不是一个好酒徒。当心爱的酒杯离去,忽然明白,很多嗜好不一定会随你到永远。不过,都说人生就如一杯酒,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还泡在酒里,当下心安。

     前几天从杭州回富锦来过春节,人在途中,千里之外,正在列车上望着窗外白雪皑皑的原野发呆,手机铃声响起,约饭局的电话接踵而至,是微信暴露了行踪。一帮北大荒哥们抢着要给我接风,盛情难却,到家撂下行囊即赶赴诸友酒宴。挚友间的接风洗尘没有虚伪的客套,也无华丽的祝词,寒暄落座后直奔主题,斟酒举杯,伸箸畅食,边大快朵颐边互诉衷肠。酒逢知己,情在杯中,三杯落肚,音高八度。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凑到一起还有一饮而尽的激情,还有酒酣耳热之际海阔天空地神聊,还有醉熏熏地勾肩搭背式地磨磨唧唧③,北大荒人的豪爽,酒桌可见一斑。“酒越喝越厚”,不知不觉在推杯换盏中俱醉态酩酊,临走还不忘再磨叨④一句:“改天再喝”!

       唯我例外,以茶代酒,心里有些愧疚不安,好似使奸耍滑一般。好在“茶逢知己”话投机,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忽然觉得,喝酒的意义在戒酒后才有所悟,且是由浅入深的领悟。一直以为,饮酒作乐乃男人之豪情,告别酒也就失去了感情的纽带。事实却告诉我,酒仅是载体,情必经淬炼方成知己。朋友从相逢、相识直至相知,当这份情走进生命,便永远融入心灵,胜似兄弟。真情在,何囿于酒?

       走出酒店,冰封的松花江在夜色里苍茫得不见边际。看看身旁的哥们,觉得友情也像这条大江,感情铁如封冻的江水冰如磐石,感情深如大江宽阔的胸怀包容理解,无论开江跑冰排时经历怎样的考验,终会回归柔情似水。

                   妙瓜,于黑龙江•富锦

                               2017年1月26日

注释:

① 屯儿迷糊:东北话,对乡下没见过世面的人的蔑称。

② 嘴打瓢:瓢在东北话里可做形容词,形容东西变形了。嘴打瓢就是嘴好像不好使了一样,老说错话。

③ 磨磨唧唧:东北方言,重复唠叨的意思。

④ 磨叨:同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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