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光怪陆离永冬泩

漂泊|失忆录

2023-02-05  本文已影响0人  存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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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归时间,记忆归记忆,希望早已消失。

秋天的时候,他的记忆随着叶子凋零,仿佛沉溺无边的昏暗中无法自拔。那些夏日的热情,一只在午后咖啡厅台阶上打盹的猫,微热的风中闪烁的星星,都跌进时间的尘埃里,永不复来。那么,从太阳升起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开始又一天的新征途,一些懒散的思绪徘徊不定,留不住昨日,也看不到明天。只存在着每一个新的一天,太阳升起的一天,在他极其短暂的岁月中摇曳着凌乱的碎片。

他的记忆,那些玻璃碎屑偶尔折射出一些琐碎的画面:孤灯、暗影、酒精、海浪、阳光、橙子、葡萄树荫、两只在黄昏中追逐的猫;某个深夜,当他意识到第一刻浮现的记忆居然和自己毫无关系时,着实一阵错愕。怎么会呢?至少阳光和海浪之间应该还有点别的什么,至少不应该只有一堆水果或猫狗一类的东西。可是,自由联想不需要逻辑,所以应该这个词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候。

被3级风卷起的海浪漫过他的脚踝,远处有珠贝般散落的船帆,他在便签上用圆珠笔描绘这些画面。突然,几个比基尼小妞从视野中走过,他的眼前玉腿林立。一匹灰鲨游弋在洋面,这家伙正闹着饥荒,它张嘴咬向海龟,崩了牙,几个月后,它们又重新长回来。如果运气够好,它会咬住一条大金枪鱼,它的牙齿不会受到挫折,牙髓里的神经能感到鱼肉的腥咸。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中南部,橙子树生在阳光充沛的斜坡上,人们用刀子切开它们,舔食殷红的橙汁;喀尔巴阡山深处,数百年前,一只名叫德古拉的家伙也在品尝红色的液体。这二者有什么联系呢?下午4点,阳光依旧很亢奋,他收起纸笔,欣赏那些耀眼的美腿。耀眼?有这样一幅画,它一直挂在他卧室墙上,盲人歌手在葡萄架边弹奏吉他,一只猫在午后阳光中困难地睁开眼睛,它的眼球像两颗耀眼的水晶。他终于还是泄气了,没什么能治好他的病,自由联想没能让他对大腿修长的姑娘有所作为,却在一个下午让至少四只猫在他的脑海里闲逛。芦苇生在沙粒中,根茎埋得很浅,溪水入海的地方,它们完全暴露在阳光下。根茎?棕榈树的根是什么样的?棕榈树的果子就像一颗功能亢进的肾。他见过的第一棵棕榈树是在远离海岸数千公里的山脊上,那是个干燥多风的地方。一整块岩石山,除了孤零零立在山头的几棵松树外,别无它物。岩石爪牙伸向山脚,泉水从那里涌出,汇成溪流,从中间劈开一大片田野,阳光洒在透着新绿的稻叶上,微风摇下露珠。

太阳完全消失在地平线的时候,他让这些毫无头绪的乱码打住,然后直起身子,准备离开海岸。曾几何时,这最后一道夕阳对他的吸引力无与伦比,他称之为黄昏、暮晚的星光。他记得很久以前,曾在一片斜坡上对谁说起过那样一些感觉,犹如一针西地兰让心脏澎湃,帕斯杰尔纳克在小说中构筑的那个“暮色苍苍”足以让当时的他沉溺其中。可现在,他懒洋洋地拧着鞋子,用沾满沙粒的脚踩在回旅馆的路上。就算天再黑一点,他也能想象他的绝望和颓废;颓废,或许实际的情况比这个抽象的词本身还糟糕得多。他低头向前走去,沿着海岸的公路蜿蜒平坦,涛声离得很近,昏暗中浪花扑上来,一些细小的水珠打在他的脸上。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正在远离的海面,漆黑的海面上一串渔火星星点点,虚无缥缈、捉摸不定。半小时后,他回到旅馆,将鞋子扔在角落,躺在床上。他将两个枕头叠在一起,勉强能看到窗外,然后盯着夜色出神,活像一只懒惰而好奇的蝙蝠。当天半夜,下过一阵雨,雨滴敲着玻璃发出声响。他从梦中惊醒,窗外地面上,雨水漫过低地,形成一片水洼。他想起那片浸在雨中的沙滩,对比室内的舒适,不免有些幸灾乐祸的得意。可是天知道,他是实在没什么好得意的。待在这么个与他本人生活毫无关系的孤岛上,如果没有旅馆、饭店、超市、商店和游人,他就是没有星期五的鲁滨逊。

他强迫自己入睡,至少应该在3点钟之前,他对自己说。对他来说,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为此,他拒绝了咖啡和茶的诱惑,香烟也很节制。他希望这样会对自己有所帮助,虽然多数时候,他总是在东方天际开始泛白之间才被困倦拖入睡梦。好在他在这个岛上的日子还算惬意,几乎夜夜睡得香甜。不过今夜或许可以例外,一种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夜色中的精灵在翩然起舞,妖冶性感而又清丽纯洁,它们在只有意识才能到达的舞台上向他勾勾手指。他不打算再睡了,打开电脑,想要写点什么,至于写一棵倒霉的山胡桃树还是俗气的三角恋故事,他则毫不在意,事实上他已经很久不碰这些东西了。然而,光标跳动许久,山胡桃既没有着火,风骚女人也没有第二个情郎,WORD文档一片空白。

他点燃一根香烟,漫不经心地看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似乎有点沮丧写在那家伙的脸上。他讨厌这种情绪,有个大人物曾经说过:沮丧,就像母狗的尸体一样。想了很久,他也没明白沮丧到底和一堆发臭的狗骨头有什么关系。他不关心这个,他从不吃狗肉,而且讨厌吃狗肉的人,最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狗的尸体。他随手合上电脑,把头搁在上面,任思绪飘荡,最好就这样睡着,他想。

然而,就在他闭上眼的一瞬,一些过往的碎片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一个已经忘了名字的小镇,一座老旧的石桥,窗户下面一小块菜地,一位说他就是她的呼吸的女孩。那石桥在什么地方,菜地属于谁,女孩还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仿佛只是梦中出现的影子,款款行在梦中的江南,绝对,绝对不真实。好在他现在不想说这个,让思维蔓延吧,直到小河尽头的山野,直到阳光下摇曳的狗尾草,直到记忆深处那些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心力源泉——像风一样,越过他走过的每一座城镇和村庄,每一条道路和航线,让记忆散落,遗留一些无法感知的痕迹。

他住的旅馆离海岸有一段距离,房子有些凌乱地趴在半山腰,天气晴好的时候,海面一览无余。一些藤蔓附着在老旧的砖石墙壁上,斜坡上的向日葵在午后风中摇曳,更远一点的地方,一大片荒芜的田野中稀疏生长着几棵橘子树。这幅画面多少有些似曾相识,或许和他刚刚远离内陆来到海岸附近,在某个略显荒凉的城镇中看到的情形别无二致。遗憾的是他不记得是在哪里了,只记得有些石头房子、呆滞的老人和长满杂草的荒地。也许很多年前,至少在他尚未到达这里的时候,海岸在他心目中不该是这个样子。就像某本书中写到的:它可能是鬼影重重,可以是残酷现实,也可以是进取不屈的,但不该是这个样子,繁华近处的荒芜,尤其叫人绝望。离开一个地方可以有千万种理由,诸如渴望远行、追求什么东西,或者干脆为某个漂亮姑娘;抵达一个地方则多半出于逃避抑或向往。当初,他并不向往这个依附海岸而生的地方,他觉得脱离熟悉的一切,在陌生世界开始新生活,自生自灭,这很酷。

那年夏天,他如愿以偿。当火车启动,他才恍然发现除了口袋里一张少了一个角的车票,他一无所有,没有计划,没有明天。尽管如此,他还是相当得意的,自生自灭,这很酷。如果记忆力够好的话,他一定能回忆起那趟旅途中的每一处细节,而时至今日,他只能躺在雨夜的旅馆里竭尽全力搜索脑海里那些零碎的片段。后来他想起来,他认识过一个女孩,身材姣好,面貌清秀。漫长旅途中,她曾不小心在他怀中睡过一阵。后来他们偶有联系,却没再见过面。就这么多,他想不出再多的东西。他们分别一天后,他到达了他的目的地:一个朴实的老县城。车站建在山崖下方,停车场边缘就是长满藤蔓植物的岩壁,湿润幽暗,有的地方生了青苔。他的地理学得不坏,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越过眼前那座山,另一面会是截然不同的风景。但他不在乎,来到这里不是他内心的渴望,即便这里的空气都能榨出钱来,也与他无关——至少那时的他是这么想的。他只是个逃兵,一个还没打出第一枪就对战争无比厌倦的逃兵。

他在那里待了一阵子,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夏天,老街两边的玉兰树纷纷开花,淡紫雪白,尤其清雅。他的旅馆就在街边,窗子朝后开,正对着池塘,天气晴好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到游弋的鱼群。他下定决心要在这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随心所欲,在口袋里那点银子没有花完之前,这是他最大的欲望。他常常在闷热的午后拖着泡沫拖鞋,穿着俗气的印花短裤在海腥四溢的街道上晃动。抽劣质香烟;拧着瓶子喝一块一瓶的啤酒;夜深的时候,翻开被画得乱七八糟的笔记本,倚着窗棂,以想象中潇洒的姿势对池塘里的鱼吐个烟圈。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没有任何目标,理想的,现实的,统统作废。

某个晴朗的日子,他出没在郊外一些溪流入海的沼泽里,饶有兴致地观察横着走的螃蟹和搁浅在流沙上的贝类。沿着一条小溪,他逆流而上,在空旷的山间小路上跋涉,有时一连好几个小时也见不到一辆车、一个人。他就像个远古的探险家,沿着水流向西北方的内陆深入,对于结果则毫不在乎。等到饿了,就打道回府。幸运的是他在山间的盆地里发现了一个村庄,老旧沧桑,一色石砌的房子略显凌乱地趴在山脚。村口有棵粗壮的红豆杉,石阶上老人用怪异而警觉的神色打量着他。远一些的地方,是一大片稻田,这个季节正是一季水稻收获的时候,其间有些零星的农人在劳作。这幅画面触动了他的某根神经,一刹那,他想起了那个逃离不久的地方,那个叫做故乡的家伙在他心中轻轻刺了一针。

他曾到过一个小岛,和现在这个完全不一样。大概是7月,海滨的湿润中已显闷热。海水很清,近的地方甚至能看见水底的贝类,远一些则是一片湛蓝。天空飘着云,一丝一缕,就像撕碎的棉絮。他先在邻近码头的街上找到一家旅馆住下,店主人是位30多岁的女人,人很热情,长得也好看。她的身边跟着个小女孩,8岁上下,活波可爱,一个劲问他从什么地方来。等安顿好了,他站在窗前看楼下近在咫尺的码头,青石铺就的道路一直延伸进翠绿色的海面。对面一艘渡船正缓缓开过来,一些渔船漫不经心飘过;显然这不是个旅游的季节,这岛上唯一的街道此刻也人影稀疏,卖海鲜干货和纪念品的摊贩无精打采,像这夏天一样沉闷。他沿着岛屿走了一圈,其间穿过一大片金色的稻田,一个布满老房子的村庄。后来他累了,停在突出海面的一个岬角上休息。似乎正是涨潮的时候,浪花冲刷岩石,一阵强过一阵,几个渔民正在收拾布在浅海的渔网。在视线开始模糊的地方,一艘巨大的轮船泊在海面,显然它的吨位与气质跟这里完全不相符,只好孤零零待在那里。

太阳完全侵入海水之后,他精疲力尽,回到旅馆,在房间里躺了一阵。晚餐的时候,店里没什么客人,女主人很闲散地和他聊起天。正如他所料,这确实不是个旅游的季节,若是秋天,她的生意会好得多。得知他只是绕着海岸走了一圈,她便建议应该去“石窟”和“土匪山寨”看一看的,说这是游客们必去的项目。大概是作为对他不吝房钱的回报吧,她很慷慨地免了他的饭钱,并且如果他还需要留一天的话,房钱可以再打折扣。他本也打算第二天去参观一下这岛上的“人文景观”,于是欣然答应。可是到了第二天,他突然想要离开这里,不明缘由的,仿佛有一千只鬼在后面追来,他一刻不想停下。他本想留下本来预定下的房钱,但店主执意不肯接受;几经推脱,他放下了所需金额的一半。虽然他承诺再来时还会住在这里,但她明显有些失望。小女孩依旧活跃,问他什么时候再来。他只是笑笑,算是和她们道别。一千只鬼在追他,越过那片狭窄的海峡,把他追回池塘边光线暗淡的小屋。让白昼的阳光远离他,独留下黑夜,胡思乱想。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那一阵,他去过很多邻近的地方,村庄、岛屿、城镇、河流......但是当他的借记卡上的数字变成3位的时候,他不得不和这种无拘无束的生活说再见了。他要把自己投进世俗的洪流中,像过去努力过却失败了的经历一样,在这个陌生新世界开始俗世生活,生活?生存?谁知道呢?一千只鬼在身后追赶,终局也许依旧是失败。不过他不在乎,虽然他没什么雄心壮志,也总是要做点什么的,至少当初的他是这么想的。起初的时候也的确如此,他满足于3位数的月薪,专注于工作,勤劳、惬意。那一阵,他住在一座嘈杂城市的边缘,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没有。每天早上天刚亮,楼下卖菜的小贩开始用他听不太懂的语言叫嚷着“猪肉九块半”。他起床,刷牙洗脸,匆匆穿好衣服,在楼下吃一块钱的早餐,然后沿着街向市区工作的地方走去。他坚持步行,一则为了节省两块的的公交车费,二则他喜欢这条路上的风景:喧闹的菜场,跨江的铁桥,形色匆匆的行人和街边的玉兰花树。

他的3位数月薪只停留了半个月,然后变成了4位数,老板对他很赏识,当面背地都没少夸奖。他知道,技术工作是他的强项,如果愿意的话,奥美拉唑与阿莫西林的调配能在他手下变成一种享受。下午班结束的时候,通常是夜里9点半左右,他依旧步行回家,穿过繁华的街区,偶尔会瞄一眼街边那些花枝招展的妖冶女人;但他不好这个,他感兴趣的女人不是这类,他们甚至激不起他的一点生理欲望。娴静温柔的女子,即便容颜并不动人,依旧可以相当性感,就像,就像一辆在烈火中燃烧的战车,足以令男人血脉偾张。不过性这东西是最经不起推敲的,他曾煞有介事运用专业知识分析,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柏拉图真是个可怜的家伙。他回到住所,洗过澡,躺在床上翻几页书;但绝不是柏拉图,他觉得疯子尼采都甚至更高明些。有时候是诗经一类的东西,这一类书的重量正好适合困倦时盖在脸上帮助睡眠。这是他的一个怪癖,睡不着的时候,不需要催眠曲也不需要数绵羊,一本书就能解决问题。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样的生活也没持续太久。他也忘了是怎么回事,仿佛做了一个长梦,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变成了个点头哈腰、喋喋不休的家伙。嗯,也许这就是欲望的代价,薪水多了一些,自己却丢了个精光。然后,慢慢地,自我不复存在,只有在偶尔感叹的间隙,它才敢略微露出沾满尘土的眼睛,谨慎而胆怯。遗忘不是良药,拒绝记忆却不失为上等鸦片。生活本该是这样子,能选择的时间毕竟短暂,逝去不返,不得已的人生游戏B方案而已。就像如今,待在这个岛上,每天对着阳光胡思乱想的日子,也只是个插曲。他想记起什么,找回什么,所有这些都只是插曲。遗忘,才是永恒。多数时候,他带着遗忘自我的欲望上路,在现实中把那个自我毁灭得一干二净,投进切罗基人的长夜国。不过这一刻,继续瞎想吧,自我疗养吧,自我怜悯吧,继续!

后来,他去过很多地方,几乎把这个临海的省份跑了个遍。住过多少旅馆,认识过多少人,都忘了,他也不在乎。时间长了,他熟悉了这里的语言和规则,他的鼻子再也不会敏感地嗅到海的腥味。但他自己明白,他依旧与这里无关。就像如今,他躺在这里,和这房间、这床如此亲近,可是一转眼,只肖他在明天12点前去趟总台,这一切又和他绝无关系了。

他躺在床上辗转了一阵,有些困倦地发现自己的失忆愈发严重了:他想不起在陌生酒店睡过一夜的女人长什么样子;想不起车上和他搭讪的女子是长发还是短发;甚至想不起自己是谁。好在现在不用去想这些,困倦会带走一切,想留下的,想让它滚蛋的,都会消失不见。

窗外雨已歇,屋顶残留的水滴零星掉在地上,发出更清脆的声响。时间与他无关,世界也与他无关。静静地待着,不需要回忆搅扰,也不需要明天纠缠。这一刻,或许意识海面之下的另一个自我会悄然跃出,统摄灵魂,冻结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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