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惑：生命的必然际遇
我困惑，我们困惑，而且我们始终困惑。直到我写下这篇文章题目的时候，我还在困惑。
我如其他人一样从出生开始就开始了困惑。第一声啼叫是第一个困惑，我用这个啼叫询问，我来到这里做什么。
之后我在童年的幼稚中困惑，在青春的迷惘中困惑，在中年坚固的理性中困惑……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与我一样也每每困惑，譬如刚从树上跳下来直立行走的猿人，譬如马赛马拉大草原面包树下健壮的非洲黑人，譬如在公共浴池里悠闲泡澡的罗马人，譬如在大城市街道人流中行色匆匆的打工者，譬如躺在美容院的舒适床上敷着面膜的贵妇们，他们也会面对人生眨着困惑的眼睛吗？倘若也是如此，那么这困惑便是人类的困惑。
孔子困惑过，不然他不会面对两千多年前的滚滚黄河，发出“逝者如是夫”的喟叹；苏格拉底困惑过，不然不会那么无奈地说“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莎士比亚困惑过，不然他怎么让汉姆雷特无助地道出，“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三毛困惑过，不然她怎么会渴望自己“有双睿智的眼睛能够看穿我”“看穿我最为本质的灵魂”。
有一个叫做罗丹的雕塑家，为意大利诗人但丁雕了一个像，那是一尊裸体雕塑。但丁目光深邃注视着地狱里挣扎的人类，一副凝神沉思的样子。雕像的名字是《思想者》。那是一种困惑，一种人类的困惑，一种人类思想的困惑，一种关于人类思想困惑的困惑。
古希腊有一部著名悲剧《俄狄浦斯》，年轻的底比斯国王子俄狄浦斯遇到人面兽身的恶怪斯芬克斯，斯芬克斯要他猜出一个谜语。这个谜面是：什么动物在早晨用四条腿走路，在中午用两条腿走路，在晚上用三条腿走路？俄狄浦斯给出的答案是人。斯芬克斯羞恨地跳崖自尽。那也是一种困惑，一种人类自身的困惑，一种关于人类身体多重性的困惑。
爱因斯坦、霍金困惑于宇宙初始和未来；达尔文困惑于生命的演绎和进化；卢梭困惑于人类的民主与自由；鲁迅困惑于民族的屈辱和尊严。
这也是哲学的困惑，科学的困惑，人文的困惑，思想的困惑。
由此可见，困惑是整个人类的一种精神属性，既是这个好奇的高级动物的焦虑，也是它的一种激情。它催生了思想，催生了人性。困惑无疑是知识的动力，也是理性的动力。
回归到初始的话题。既然人类具有困惑的属性，那么，每个个体的困惑便理所当然。
我们有理由困惑，也有资格困惑。倘若一个人从不困惑，抑或从不向困惑，那他肯定不属于这个人类。
所以，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困惑，矢志不渝地困惑。为困惑鞠躬尽瘁，为困惑死而后已。
我常常困惑，我困惑于生命的乖蹇，困惑于命运的诡谲，困惑于灵魂的孤独。
比如，我时常会被人误解，被社会误解，被城市误解，甚至被宠物误解。我因此沮丧，不时还会萌生一种哭的欲望。但我又是个坚韧的男人，我隐忍的性格决定我不会哭。所以，那种哭的欲望便转化为心灵的绞痛，思想的痉挛，意识的抽搐。
我有一颗冰冷的灵魂，时不时渴望一种温暖，最好是那种如女人纤细手指抚摩时触感带来的温暖。但这似乎是一种奢望，事实上也确实是一种奢侈的祈盼。于是，我曾向我的两只唇吻黢黑的狗狗倾诉这种渴望，我与它们说话，甚至是酒后的醉话。我很动情地讲述，仿佛在朗诵《汉姆雷特》中动人的台词。
但这仅仅是我的一种拙劣的表演。因为它们尽管以十分虔诚的目光注视着我，甚至目不转睛，却没有丝毫感动的迹象，它们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对我的困惑，偶尔还会闪出一丝恐惧。我的困惑居然成为了它们困惑的困惑，这种交流的悖论怎么能不让我伤心呢？
我居然忘记了它们也是会困惑的动物，我把如此沉重的困惑推给了它们，它们那孱弱的思想如何承受，而且，我还忽略了一个事实，据说八哥犬的智商排在犬类的第四十七位。虽然这种统计未必可科学可信，但我还是为它们感到某种尴尬和屈辱。
不过，它们并非对于我的倾诉无动于衷，尽管不理解我的困惑，但他们肯定理解我因困惑而生成的痛苦。它们那种一动不动的姿态，那种凝神注视我的眼神，不时流露出一种同情与怜悯，这多少让我感到一丝安慰。
我只能继续困惑，只能自己困惑。实际上我已然适应了孤独困惑。偶然也会因解开了某个困惑而欣然，露出一种略带得意的笑容。此时，狗们便也轻松起来，表情不再那么严肃。
其实，我完全没有理由将人类思想的痛苦转嫁给它们，这对它们而言，是一种更为痛苦得痛苦。
形而上确实是一种痛苦，深邃的痛苦。而形而下的痛苦则仅仅是一种烦恼。
譬如我对电脑速度曾经很慢感到困惑，对网上某些言论感到困惑，对上下五楼感到困惑，对把一条肥厚的刀鱼炖的焦糊感到困惑……这给我的生活带来些许烦恼。可这又有什么呢？
思想上那么巨大的困惑所带来的痛苦都能泰然承受，又怎么可能被几缕烟雾般的生活烦恼所困扰呢？只要轻轻摆摆手，就烟消云散，了无踪迹。
困惑缠绕着我们，如影相随，与我们的生命结伴而行。
生活与人生一样，都在困惑中进行。我们无法消除困惑，也不可能摈弃困惑，那就只有接受困惑。其实，与困惑同行有时不乏快乐。能在困惑中快乐更是一种高端的精神享受。
时不时的困惑，不管形而上抑或形而下，都是生命的必然际遇，都会让人更加睿智，更加成熟，更加坚韧。
所以，千万别在困惑中愁眉不展，应该泰然自若，谈笑风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