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
雨露踏上了离家的旅程,拖着最新式的铝皮箱子,走进了最老式的绿皮火车。大家似乎都不太轻松。前面是人背着鼓鼓的白色帆布包,后面是人挎着瘪瘪的白色帆布包,手里却提溜着粉的红的各色的口袋。月台上没人送别,自候车开始就只有匆匆赶路的旅人,归家的人…….没有送别的人。
雨露趔趔趄趄地跌到座椅上。她梳着一色高高的马尾,长得一弯乌黑浓郁柳菜眉。前额宽阔饱满,把整个脸盘拉的鲜见的大。精心排列的半大的双眼和小小的鼻子,下行两瓣似似启非启的饱满莹润的红唇。眼睛似乎被水淌过,永远是湿湿地在游移。她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人,只在一个人抻着脑袋坐在家中窗下的时候,定定地看过楼下哒哒哒哒路过的短腿的狗;看过秋天的叶子在路上和着微尘打滚;看过他———一个骑着单车的干干净净的少年。和雨露的浓重不同,他脸色发白,平整的一张脸上平白生出一颗秀丽高挺的鼻子,不大,也不小,彰显着它的不平整。
雨露有个超能力,她能把行走的看为全然不动的静止,尤其是单车的车轱辘,车轱辘上的那个人,那个人的不平整的素净的脸。至于他顶着的一头在微风中飞舞的黑发,自不用说,越发黑了。
不知是从哪一个清晨开始,只记得是阳光还未完全开放,太阳斜着穿过和雨露头顶上的二层楼天台一齐高的杨树叶子,调皮地在雨露窗前跳跃。一下跳到她懒洋洋的毛线呢子上,一下跳到她的额头。像是察觉雨露前额的反射,它又游移到她的眼前。雨露自己都奇怪———没觉得它刺眼,反而自己的目光更加温柔、舒缓了。从那个清晨开始,她变得无所畏惧,明目张胆地用自己仍旧湿润却毫不游移的眼神看着那个少年走过。从他那有一点半点生气的脸庞看到他那宽阔的后背。呵,她时常想着是否能与那宽绰相接,用自己泛红的脸颊去贴紧它,用自己半扇鼻翼的微微颤动去感受它。多矛盾啊,他的脸庞与后背。不过,她喜欢上了它们的矛盾,至于他的一头随风飞舞的黑发。呵,陪衬罢,谁都有?却谁都没有,缘由是它生在他的脸上,她心里想。
她记住了他每天骑着单车驶入她的眼帘的时刻———总比她以往拉开窗帘的时刻早了几分钟。这倒不算什么遗恨,她高兴为他早早睡眼惺忪地清醒。可气的是,他的一切一切在短短几秒之后就随着扬起的微尘走了。雨露望着他远去的道路杨树仍青翠,在晨曦的照耀下树叶间呼哧呼哧的拍打声往道路上延伸。阳光是似温柔的刚开化的少女那般,尚在发育,柔嫩而蓬勃,和着等待开化的不安定的微风,在叶间穿游,奔跑,终究落在了人的脸上。雨露心中一阵没意思一阵愉悦,别过头,双手捧着脸,进屋去了。
她记住了他总是在她归家之后经过,为此她总是奔跑在夕阳疏疏落落的倩影里。她不敢比他晚一步,早多久都没事,一分钟,一刻钟,半小时,一小时,半天,一辈子,时间她有,只要他愿意……
一日雨露穿着墨绿色连衣裙,小皮鞋蒙上了灰,脚尖一起一落,提提踏踏震得路上杳无人迹,端坐的猫拖着愚笨的身子嗖地从墙根跃到窗台,转身,不见。终于那日———雨露一如往常地奔跑在路上,少年却一反既往地骑着单车在雨露脊背后呼啸。她觉着胸口子紧,上不来气。他扶着单车手把如一缕带着湿气的烟在雨露面前停止,转身。雨露面色酡红,胸口子更紧了,双手不住地按着它。雨露的浓重撞进少年的眼睛。雨露没有躲避,来不及。她停下了脚步。他的眼眸原来这样浓重,似她一样,其他的矛盾变成了虚化的背景。这一刻,他们相遇了。他朝她微笑。下一秒,他吻了她。
从此,杨树簌簌声响的熟悉道路上,他再没有出现。
雨露因为独自远行上一夜失了睡眠,头闷糟糟的,起身艰难地放着箱子———歪歪扭扭踮着一双小脚,短褂顺着胳膊的动作上拉了一小半。勉强放好,捋捋衣裳赔着小心坐了回去。抬眼,同样靠着窗户,少年向他微笑,伸出右手。窗外远山,红云,稻田,人家飞快掠过他们。她伸出右手,他就在眼前,想是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