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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寂静的人海

2018-06-29  本文已影响15人  闪闪发光的神经病刘焓
刘焓

第一次见到左拉是在沙滩排球的比赛上,莱恩正襟危坐,手里捧着一杯可乐。一双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打了个招呼。海浪一层层地从看不见的地方涌来,濡湿的沙砾踩起来像是冬天里温暖的被窝。观众大都戴着墨镜,天气微凉。

那天左拉错把莱恩当做了某个在电视里见过的明星,打招呼时莱恩觉得这样的搭讪技巧十分拙劣。但阳光似乎稀释了一切,左拉看起来明亮极了,像是刚刚从一个奇幻的梦境里走出来,眉毛眼线画得恰到好处,身材紧致,转过头去像看到了鲜艳的花朵,只有红色,像血液一样深浓的红。他们相互留了联系方式,左拉说她是一个职业模特,莱恩说他是一个著名滞销书作家。左拉笑得像个孩子,严肃整饬的生活里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跟他聊天。

左拉问莱恩,这样忙碌地生活下去有什么意义?

莱恩说,不在于意义与否,心安即可。

左拉说,我不想这么活下去,在做模特之前,我就告诉我自己,活到二十八岁,然后死掉。

为什么?

二十八岁之前,我有大把的时光都是攥在我自己手里的,我可以挥霍,可以浪费,可以肆无忌惮的摸爬滚打,没有人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没有离别,却有想要再次追寻的勇气,可以去初秋的枫湖里捞一轮月亮,可以在某个冰凉的夜晚去纵论一生,而二十八岁之后,再没有这样的时光了,生活的腌臜和苟且开始将我们填充起来,我们终将浮肿难堪地度过余生。

莱恩感叹,太悲观了。

莱恩很喜欢左拉,他想要改变如此悲观让人怜惜的左拉。在三十多层的旋转餐厅里,莱恩像他在很多小说里写过的那样手捧一束娇艳玫瑰,单膝下跪,服务生都站住了,餐厅顿时安静下来,刀叉声消失不见。牛排在兹兹地冒着热气,咖啡的拉花在昏暗的灯光下妖冶醉人。这是一个静谧美好的夜晚,左拉接过莱恩的花,看不出有多激动,眉眼有高傲的媚笑。

后来的生活气氛融洽,各自的事业各自拼命,偶尔空出时间去第一次见面的沙滩看沙滩排球。左拉不怎么懂,莱恩把手扣在左拉手上,巨细无遗地跟她讲沙滩排球。海风像一双巧手一样轻抚耳垂,细浪很快被打碎在沙滩上,消失不见。偶尔精彩的扣杀,左拉跟着人群一起用力鼓掌,莱恩用克制的眼光看着这一切,没有欢呼,没有叹气,只是安静,只有安静,安静像一剂催情药,莱恩视死如归地享受着。

去巴哈马群岛是莱恩和左拉第一次放下自己的工作去旅行。交代好工作,收拾好行李,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除了在T台上左拉看起来安静极了,其它时候她都像个夏天里跳进池塘的疯孩子一样。他们不断地拍照,在每一个岛上,在每一棵椰子树下,在每一场日光浴中。左拉扭着莱恩的肩膀不停地笑,笑容荡漾开来,像微漾的海浪,莱恩举着自拍杆,内心安稳,表情静若平湖,脸稍稍地转向左拉斜视着镜头。他常常在想,这样的照片里一眼就可以看到他们在世界的各个地方的生活。在这种一眼就看到尽头的生活中,他只是简单地望左拉不要在面对这样的生活时只是活到二十八岁,起码为了他,可以依偎着活得久远一点。

从巴哈马回来,左拉晒黑了一些,她需要好好地保养一些时日来出现在T台上。莱恩坐在偌大的客厅里记录下自己零零散散的想法,记录他们相爱的这些长长短短的日子。墨色的笔,淡黄色的稿纸,窸窣不断的声响回荡在整个空旷的大厅里。左拉还没有回来,晚饭潦草地进食了一点沙拉和面包。夜很深了,窗外的棕榈树被路灯拉出了长长的影子,被风轻轻地摇晃着,像他如今的生活,在浅浅地摇晃。

在莱恩与左拉相爱的第四年,左拉二十七岁,她开始变得缺乏安全感,争吵时有发生,多是细碎的琐事。莱恩安静地坐在客厅的角落里,神情落寞,左拉声嘶力竭地吼,脖子上青筋暴起,激动的时候把头发抓得糟乱。面对莱恩的冷静,左拉愈加的愤怒,她像是在面对一堵沉默的高墙,所有难过乞怜的话都难以出口,破口大骂成了唯一发泄的方式。左拉心里也明白,面对这样沉静的对方,这个世界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不歇斯底里。莱恩太像个绅士了,烟头丢了一地,目光落在窗外的霓虹灯上,夜风如水飘过,对身后的嘶叫置若罔闻,如同那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文明末端的人。

吵闹过后,左拉用尽了所有肮脏恶毒的语言,身体疲乏,瘫坐在沙发上捧着脸默默哭泣,眼泪汨汨地流。万家灯火逐渐消失殆尽,挂钟的嘀嗒像是他们两个心脏的起搏器,维持着世界的运转。烟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莱恩站起来,左拉的背影像巨幅的黑色幕布,悲伤不断地涌出。莱恩抱住左拉,下巴磕在左拉肩膀上,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左拉哭声加大,把莱恩抱得更紧了,眼泪顺着莱恩浅色的衬衫滑出一道道细小的痕迹。

卧室里没有开一盏灯,窗帘密不透风,黑暗包裹着他们,他们开始疯狂地做爱。所有愤怒的,歇斯底里的情绪都相互敌对着发泄,不断地索取与纠缠,床单被抓成了扭曲的形状,莱恩背上留下一串串爪印。左拉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仅有的只剩粗重的喘息声。莱恩放佛看见了他在这段终将撕扯的关系中的无可奈何,他仅有一支笔,他还刻画不了他想要带给左拉的一切。但毫无疑问的是,莱恩依然无可救药地爱着左拉,第一次见面时阳光下清亮的面容仍然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

凌晨,夜深,且冰凉。客厅挂钟的声响还一直持续着,莱恩站在窗前拉开窗帘,有微弱的光投射进来,常年打字让他的肩膀有些微的变形,酸疼。左拉蜷缩在床上,背对着莱恩,只占了小小的一个角落,及其孤独的姿势,像只寂寞的小兽。双手放在胸前,毛毯的一角盖在身侧。

莱恩接到左拉朋友的电话时他刚刚跟左拉大吵了一架,莱恩以为又像往常一样是来劝架的。突然莱恩就挂掉了电话转身往他们共同的小公寓死命地跑。

那是唯一一次莱恩还嘴了。左拉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摔了,莱恩从来没有见到左拉有那么大的力气,有那么旺盛的生命力,她看起来陌生极了,像一头失去控制的熊,眼里燃烧着愤怒和张狂。

门被抵住了,打不开,警察来了,强行破门。屋里一片狼藉,挂钟仍然在有力地嘀嗒着。在旋转楼梯的尽头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左拉,面如死灰,瞳孔放大,光芒散尽,眼角还挂着泪痕。脖子上缠着吸尘器的软管,衣衫不整,地上有用力地挣扎过的痕迹。他们争吵之前煮的咖啡还在咖啡机上冒着热气。

在二十七岁之后的第三个月,左拉选择了以这样极其难堪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留下了一句话:如果你不再爱我的话,我要离开这个鼎沸的人间,去另一个地方,那里有一片寂静的人海。

眼睛像一眼干涸的泉,疼痛从四面八方袭来,无从倾泻。莱恩就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眼睛死死地盯着已经冰凉的左拉,那里躺着另一个自己,脑海里开始闪过前世今生的种种画面,包括当时他还未知的那最后一次争吵。

因为一件小事,左拉又开始歇斯底里了,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左拉开始带着哭腔细数过去四年的时光,点点滴滴都是回忆,而回忆像一道阀门,一旦打开,就永无止境地涌来。莱恩开始厌烦了这种琐碎的,没日没夜的争吵。他站起来,咖啡刚刚开始沸腾,但声响已被左拉的疯狂完全遮盖了。他背对着左拉,极力地在克制着情绪的爆发,嘴唇微微发抖,但听起来完全像是邀请左拉去参加某一个舞会一样。

我受够了,我已经不再爱你了,any more。

说完转身离开公寓,莱恩没有看到左拉脸上的表情,他开始在他们相互交谈的语气里透露出怜悯。

像个礼貌安静的绅士那样,门被轻轻地带上,莱恩肩头的大衣消失在门口。左拉爆发的情绪瞬间被浇灭,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目光呆滞,直直地盯着关上的门,门后还有一件左拉的貂绒长大衣,一个小时前刚刚被挂上去。

身体游走在意识的边缘,意识来回荡漾。左拉绝望地看到四年的关系走到尽头,希望的光亮在逐渐湮灭,时至今日开始疲乏地拉扯,备受煎熬。已经忘了多久没有再出现过那么明亮的笑容了,在莱恩的眼眸里;在巴哈马灿烂的艳阳下;在后来平静寡淡的岁月中。

莱恩心里明白,一路的发奋向上横冲直撞造就了左拉这样爆裂的情绪宣泄,但无可奈何,彼此相互裹挟,牵绊着,像是必然的结局。左拉以这样决绝的方式在莱恩的心头插下一把匕首,直指心脏,过去的那段甚好的岁月看起来像是一场梦,一个作家最擅长做的那样的梦。梦里王子身骑白马,背后万丈光芒,公主笑靥如花,眉眼带着星辰。而现在,生活把梦境打磨成了一望无际的荒原。

左拉也明白,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年龄里,她活到二十八岁,然后死掉。这些日子,绝望像罂粟一样缠着她,给莱恩带来了无尽的悲伤。当吸尘器的软管在挣扎中越缠越紧的时候,她感受到血液爆发性的铺满天幕,她甘愿这样麻木地死去。遇见莱恩就像一个楔子,失去他的时光,那就是死亡。

莱恩焚烧了所有左拉的东西,只保留了一条信息——活到二十八岁,然后死掉。仿佛左拉就停留在说这句话时鲜活的模样,笑容满面,嘴角带光。

左拉二十八岁那天莱恩去看了一场沙滩排球赛,可乐杯子里的冰块融化得迅疾且无情,海浪一层层的从看不见的地方涌来,濡湿的沙砾踩起来像是冬天里温暖的被窝,莱恩转过头,在一片寂静的人海中发现了他的左拉。

PS1:全球每年自杀身亡的人数远远超过所有其他意外身亡的人数的总和

PS2: 9月10日,世界预防自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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