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边的人和事|我的姑姑
你身边最惨的那个人是谁?
关于这个话题,在我心里只有一个必选答案,那就是我的姑姑。
爷爷和奶奶一共养育了六个子女,三男三女,姑姑是长姐。她没有上过学,小小年纪便帮着父母养育弟弟妹妹。身为女性,她没有足够的体力能让她像几个弟弟一样去施工队学技术,只能靠着在几亩薄田里种些时令蔬菜,换取碎银几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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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和小商小贩讨价还价的生活中,姑姑学会了算术和骂人,她总是抽着廉价的香烟,和家里人分享做生意时遇到的趣事,烟雾缭绕里,她满脸笑容,亲生经历的故事多半被她用最俏皮的语言讲述得绘声绘色,惹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满嘴脏话,却不惹人反感,生活艰难,却永远乐观,这就是我对姑姑最初的印象。
爷爷的女儿们模样都生得很好,姑姑也该是嫁了一个不错的男人。我的姑父身材高大、脸型方正,尽管经过了岁月残忍的洗礼,依然保留着几分帅气。
他们养育了两男一女,在七八十年代的农村,劳动力就是生产力,三个孩子就是三棵茁壮成长的幼苗,孕育着姑姑贫苦人生中崭新的希望。
但是这三棵幼苗却最终不同程度的都折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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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女遗传了妈妈的好模样,还摊上了妈妈可望不可即的“好运”。约摸是千禧年前后,她给姑姑带回来一个乘龙快婿,小伙子模样周正、身材匀称,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爱姐姐爱到骨子里的富二代。
那一年,我的母亲还会把一颗苹果切成四瓣,分给一家人解馋,但姐夫已经拿金项链作为礼物送给姐姐娘家的亲戚们了。同村的男人女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新女婿那一口带着些许云南味的普通话里,第一次得知了一门赚钱比生孩子还快的活计,叫做“炒股”。
那几年,是姑姑人生中最辉煌的高光时刻。云南女婿带回来的特产是整个村子谁也没见过的“西洋景”,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子上印着的“云南十八怪”,更是被当成有趣的顺口溜四处传唱。在全村人艳羡的目光中,姑姑的长女嫁去了云南,过着豪门富太的生活。次年,她生下了一个儿子,虎头虎脑的大孙子让姑姑无比欣慰,在她有限的认知里,她相信女儿的幸福人生已经板上钉钉。
然后厄运便猝不及防的造访了这个家。
最先出事的是小儿子。几个同龄的年轻人想赚点零花钱、抑或是有些什么“江湖恩怨”要了结,便结成一伙去行凶。对方不肯服软,热血上涌之际,小儿子抄起水果刀,捅进了对方的腹部。寥寥数语,了结了两个男孩的人生。
死者家属拒不接受和解,姑姑也实在没有颠倒黑白的财力和权力,最终她不得不亲眼看着小儿子踏上了黄泉路。
不幸中的万幸,小儿子已经结婚,妻子是学生时期的初恋对象,姑娘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姑娘一门心思留在了婆家,没有再婚。她独自一人赤手空拳的在人间闯荡,将丈夫的独子抚养长大。
但生活没有留给一家人喘息的机会,曾经让姑姑自豪无比的大女儿,很快也出事了。
也许背井离乡的生活实在苦闷、也许衣食无忧的日子让人心生怠懒,大女儿毫无征兆的染上了毒瘾。丈夫和婆家迅速把她送进了戒毒所,戒断、回家、复吸、再戒断、再复吸。折腾了好些年,即便夫妻恩爱依旧,婆媳关系也多少出现了裂痕。
于是女儿带着丈夫回到了生养她的小城市,两人在镇上租了一间小铺面,紧挨着一间师范院校,门口便是一湾人工湖,湖边杨柳依依。就是在这么个风景如画的地方,丈夫确诊了癌症。
丈夫走了,女儿却没有再回婆家,她把唯一的孩子扔给了爷爷奶奶,寄希望能在远离伤心地的城市里获得重新开始的机会。她接受痛苦和拥抱不幸的能力终究逊色于那位青年丧夫的弟媳,就在去年年底,姑姑接到了警方的电话,她那年方四旬的女儿,猝死在出租屋里。
没有人知道她生命的最后几小时到底经历了些什么,等到姑姑泪眼婆娑的奔波了几千公里之后,见到的只有亲生女儿的遗骸。女儿就地活化,骨灰被一路护送回了云南,她的婆婆在苍山之畔为她购置了墓地,紧挨着她的丈夫,就此长眠在了青山绿水中。
至于二儿子的故事,一时不知该从何讲起。
他似乎带了些胎里不足之症,总是比其它同龄人要木讷和迟钝几分。姐姐和弟弟先后成家,他的婚事却让姑姑操碎了心,辗转经久,姑姑做主为他相上了一个女孩,尽管他非常嫌弃女孩水桶一般粗的腰身和黝黑的皮肤,但他最终是低头了。两人组成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称得上美满的家庭,生下了一个儿子。
女孩虽然样貌稍稍逊色,但为人勤恳能干。夫妻俩打零工、摆地摊,老婆骑着三轮车,在城市、夫家和婆家三头跑。他依然不肯待见自己的妻子,两人也很少成双成对的出现在亲戚们面前;他偶尔会闹脾气,把夫妻俩辛辛苦苦攒下的钱都消耗在牌桌上,三天两头要离婚,但妻子总是一次又一次接纳着他。
最近的一次纷争,发生在收到姐姐的死讯之前。他带着一笔钱人间蒸发了一两个月,接着在抖音上连发了几天小视频,声称对不住父母和妻子,要喝敌敌畏去陪姐姐和弟弟。“求死日记”连载了几天,又若无其事的回到家,陪父母守岁跨年。
消失的钱财和这一两个月的去向,却没人敢问他了。
有时我在想,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是疾病、贫穷和死亡吗?姑姑人生悲剧的内核在哪里,是糟糕的家庭教育和鱼龙混杂的社会环境吗?当年那个扎着黑色发辫的年轻女郎,怀揣着“养儿防老、望子成龙”的朴实心愿,在生门之间走了一遭又一遭。如今不过年逾六旬,横遭两次丧子之痛,每个辗转难免的长夜,有多少心痛的往事在一次次击溃着她生存的意志,又有多少百折不挠的决心和借口在支撑着她熬到每一个天明,继续背着背篓淋着小雨出现在菜地里?
我不知道。
姑姑比《活着》里的福贵幸运,三个孩子留下了三个孙子,依然像茁壮的幼苗一样迅速生长。她那硕果仅存的儿子和少言寡语的丈夫,也许就像陪伴福贵的老黄牛一般,让她不再去纠结生与死的意义。也许,人这一辈子的活着,真的就只是活着而已。
乐观、质朴、勤劳,这些与生俱来的品质和在生死面前那带着三分矇昧的钝感,让她早已不再去纠结活着的意义。死亡是一场避无可避的分离,我们终将会在另一个世界聚首。她仍在准备着新的故事,等着多年后讲给她的孩子听。
而她的故事,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