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我的书
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和姐姐随父母从城市迁入秦中山沟,伴随一座造纸厂的诞生与兴衰,在那里度过了我大部分的童年。
作为上级钦点的骨干,我的父母与所有那个年代的建设者一样,撇家舍业地干在工地、吃在工地,家属区则整日游荡着一群大大小小、胸前挂着钥匙的孩子。受厂龄(随父母)长短、爹妈官职高低、有没有善于打仗的长兄等诸多因素影响,孩子群里也是一帮一派,等级森严。我和姐姐初来乍到,不敢轻易出门,只能躲在家里囫囵吞枣地翻书——那时能摆在书架上的书实在有限:除了马恩列斯毛选集、小红本的语录、就是赤脚医生手册和一本大众菜谱,姐姐不知从哪淘来两本大部头,挑选比较一番后,自己捧着那本只剩一半封皮的《海岛女民兵》没白没黑地看,挑剩的那本叫《沸腾的群山》,我看了好几天,也不很明白,只好倚在窗边一面观察楼下孩子的战况,一面牵挂因搬家而暂存在亲戚家的几十本小人书。没书可看的情形一直维持到我进了小学。
在学校,我结识了彬彬。同龄的孩子中,他的状况明显优于我们:他有一位睿智儒雅的父亲,因家庭出身所累,把没能实现的大学梦寄托在三代单传的儿子身上。于是彬彬除了快速更新换代最时髦的学习文具,还不时晒出令其他孩子瞠目的藏书。一到课间,同学们如同铁屑寻找磁石般拥到他身边,或是从人缝中瞄一眼故事书,或是讨好地请教各种只有在书上才能找出答案的问题,那一刻,他因考试成绩一般带来的沮丧情绪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旦彬彬发布新书消息,放学后就会有一大帮孩子聚拢在他家门口,期待能亲眼目睹孙悟空怎样大战白骨精,或是小萝卜头如何与国民党特务斗智斗勇。慷慨的彬彬一开家门,如饥似渴的孩子们冲锋陷阵般毫不矜持,他们实在无法掩饰对书的热爱,用小脏手蘸着口水翻书,连打带闹连撕带扯地争抢书,让彬彬的藏书饱受摧残。终于有一天,我们统统被彬彬爸爸挡在门外。印象中那是一位身材高大但很温和的中年男子,他弓身把一支胳膊撑在墙上,形成一个矮矮的拱门。然后不无遗憾地对孩子们说:“彬彬的书受伤了,很可能是身高力大的小朋友弄的。所以它们一致要求:今后只有能顺利通过拱门的孩子,才可以来我家看书。”心无旁骛的孩子们一个个跃跃欲试,皆因身高远远超过拱门而痛失机会。惟独我凭借瘦小的身材顺利地取得了门票。年幼的我第一次为自己的身高沾沾自喜,并不知这是大人充满善意的设计——让爱看书成绩好的我倍受宠爱,却也未使其他孩子感到歧视和伤害。
少却了喧闹和打扰,在书海徜徉的美好感受给我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我可以期期不落地读到彬彬远在北京的姑妈按月寄来的《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少年时代》,捧读着70年代小城市里绝对稀缺的儿童期刊,那种如获至宝的阅读感受至今令我陶醉:小心翼翼撕开中国邮政的牛皮纸袋,清新馥郁的油墨香气扑鼻而至,细细挑选目录,生怕丢下任何一页,年幼的心随着书中的情节起起落落,懵懂的眼睛粗浅地扑捉时代落在纸页上的划痕,简单地感受和领悟成就了我对人生初次的认知。一口气读到人家摆好饭桌,恋恋不舍地与书中角色作别,期待第二天更快来到。
最难得的是,彬彬爸爸会在空闲时用极好听的北京口音给我们读书中的故事。用了两天下午才读完的《灰姑娘》让我为她峰回路转的命运落下欣喜的泪水;《木偶奇遇记》则让我不断审视自己曾否不诚实,每每睡前担惊受怕于第二天醒来后会长出丑陋的长鼻子;《聊斋志异》里人鬼两界、情难断意难尽的愁绪,一扫我对妖魔鬼怪简单的偏见;《吹牛皮大王历险记》给我年幼的语言发育期滋润了最初的幽默营养,让我学会以自嘲和达观的态度面对人生种种际遇……
充溢书香的童年时光渐渐远去,好在自那时起读书已然成为人生无法离断的一部分。唯一令人凄然的是工作后返家探亲,惊闻彬彬竟因意外离世,前去探望他的父亲,面前佝偻木讷的老人让我记忆中那个高大儒雅智慧的念故事书的叔叔的影象在泪光中轰然坍塌。很长一段时间,童年里伴我嬉戏的身影和着顿挫有致的读书声回旋在心海,久久无法释怀。不知是因为这样的经历,还是年龄增长,自此我渐渐对那些生离死别爱恨情仇的文学作品不敢充满期待,怕自己的生活也会遭遇那样情节离奇、惊心动魄的故事,而宁愿代之以于平淡之中诠释人生的品文,渴望恒久、渴望平安,我知道,一书一世界,就这样永远地与那个故事书中的童年挥手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