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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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立起来的那一刻，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沉了起来。琦琦在一旁指着碑旁边的坟说：“媳妇，等咱们百年之后，这就是咱们的位置。”
文/尹熙真
（1）
七月的天气开始变得闷热，蝉鸣在变形的空气中回荡，惹得人更加心烦。莲姨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太阳，她擦了擦头上的汗，继续在村里的坟头地里指挥着工人立碑。
“大姐，你这碑也不对啊。”一个工人看着刚刚立起来的碑说，“你这碑上咋只有大哥自己的名字。咱这边都是，老两口都不在了一起立碑。你现在就不用立碑，等你走了，你儿子就知道怎么办了。而且这填土，都得是自己孩子来，我们填算怎么回事儿。”
“你只管立就是，钱又不是没给够你。”莲姨的眉头皱得老深，她就是担心村里的人指手画脚，才特意找的外村的工人。工人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吐了吐舌头，继续开始填土。
不远处，关车门的声音响起。几个年纪大一些的男人咒骂着冲上来推搡莲姨，后面还紧跟一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小伙儿。
“叔，叔你们冷静点儿。”小伙子在人群后伸着胳膊阻挡着。
“琦琦你个没良心的，你这个时候能护着她吗？你知不知道她有多狠毒！”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地从后面走了出来。
“奶奶，求求你了，我会劝她的。”琦琦拉着奶奶的手恳求说，“奶奶，大爷，三叔、四叔，我再几个月就要结婚了，你们现在这么闹，我媳妇家要反悔了怎么办啊！”
“孩子，这个女人心狠啊。你要让你爸永世都孤独下去，你知不知道啊！”奶奶想到孙子的婚事，叹息着用拐杖杵了一下地。这时，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给了莲姨一巴掌，然后有人一脚将她踢倒在了坟前。三叔趁机上去按着莲姨的脖子，让她给自己二哥磕头道歉。
从始至终，莲姨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掉着眼泪。眼泪在脸上滑落出一道一道的黄色泪痕，刻进了莲姨的心里。琦琦看到听到声音围上来的村民，急忙赔着笑脸，过去说是家里的一点儿小事。
太阳不忍看到这一幕，匆忙地躲进了山后头。莲姨睁开眼，月色下，她正对着那个小小的土包。白天立的碑，已经被撤走了，莲姨的衣服被扯坏，头也磕破了，她吸了吸鼻子坐了起来，慢慢地理着自己的头发。
“没事儿，没事儿。”莲姨学着妈妈小时候安慰自己的样子，她轻轻拍着自己的头，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2）
1987年，刚成年的莲姨经人介绍，从南方嫁到了山东沿海的这个小村庄。那时的莲姨还是莲妹，她个子不高，皮肤白白净净，两个辫子又粗又亮，一笑起来圆圆的眼睛立马变成弯月亮。李志强见女孩这么漂亮，立马应下了这门亲事。办喜酒那天，莲妹娇羞极了，她看着一杯接一杯豪饮的新郎，丝毫没有意识到将有怎样的噩梦在等待着自己。
李志强在当地是出了名的暴脾气，跟莲姨见面那天刚因为殴打他人获刑后出狱。除了不知情的外地人，本地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莲姨第一次被打的时候，哭着向婆婆求助。婆婆说，女人不听话就是要挨打的，还说等莲姨生了孩子就好了。
太阳不知疲倦地升起又落下，莲姨从一开始以为生了孩子就好了，再到以为孩子上了学就好了，就这么熬着，忍受着身上永远消除不了的淤青和内心的恐惧。
“你别担心，我肯定不会像我爸那样的。我爸没有暴力倾向，他这人特别讲义气，他只是觉得我妈干什么都慢吞吞比较着急才那样。你不能只听我妈的一面之词，这样对我爸多不公平啊。”琦琦在客厅跟即将结婚的未婚妻莉莉解释道。在门口的莲姨听到儿子的话，心里一阵酸楚。她受过的苦，儿子明明是最清楚的啊……莲姨苦笑了一下，在院子里洗了把脸，整理好了衣服才进去。
“莉莉来了。”莲姨热情地打了声招呼，莉莉上下打量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叫了声阿姨。
“莉莉，你放心，我们家人都很好的。你放心跟琦琦过日子，他是个很不错的孩子。”莲姨看着儿子和儿媳妇的脸色，低眉顺眼地说道。
“阿姨，我和琦琦还没结婚，我本来不想管这件事的。但你要用科学的眼光看问题。人死后就是一捧土，葬在哪里根本不重要。一日夫妻百日恩，哪怕你要再嫁，也没必要现在就急着给我叔立碑吧。村里的人，都等着看笑话呢。本来你们家条件一般，我爸就不太乐意，你要是这么闹，这个婚我就不结了。”莉莉说完，甩手就要往出走。莲姨吓得赶紧抓住莉莉的胳膊说：“好孩子别这样，姨不闹了，姨不闹了……”
“妈，你先进屋休息吧。我跟莉莉说说。”琦琦说完，把莲姨推进了屋。莲姨局促地坐在坑上，灯都没有开。她心里很惶恐，如果儿子的婚事因为自己黄了，那自己就是大逆不道的罪人，是世界上最坏的妈妈。无论无何，她也要让儿子顺利结婚。
莲姨鼓起勇气站起身，想再出去劝劝。门缝里，莉莉的话钻了进来：“我说你固执又懦弱的性格是怎么来的呢，真是随你妈了！”莲姨愣在那里，用指甲狠狠地抠着自己的手臂。
（3）
莲姨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几个月，总算是勉强操办了完了儿子的婚礼。这段时间，她便血越来越严重，体重也下降了很多。但莲姨并不害怕，她早就知道自己得肠癌的事情了。莲姨没跟任何人说，一是因为儿子结婚需要钱，二是担心如果亲家知道自己患癌了，不愿意让女儿嫁到他们家。
莲姨脸色苍白地捂着肚子从卫生间走出来，她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想起琦琦小时候在客厅里跑来跑去的样子，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微笑。莲姨走到李志强的遗像旁，一边点香一边念叨说：“你这辈子这么对我，我都尽心尽力地伺候你们一家，我做得够了，可以上天堂了。你放心，我虽然不跟你葬在一起，但我肯定会给你找一宗鬼亲，但你一定要好好对人家，不要天天不是打就是骂了。”
“妈。”琦琦推门走了进来，莲姨看到儿子，立马笑开了花。
“你自己回来的？莉莉呢？这还是你们结婚后第一次回来。你们吃饭了吗？想吃什么，妈这就去给你做。”莲姨走上前，笑吟吟地看这儿子。
“莉莉没来，我吃过了。”琦琦阴沉着脸坐到沙发上。莲姨看着儿子，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妈，我这一阵干啥都不顺利，莉莉也一直没怀上。奶奶帮我找人，给我算了一卦，人家说是咱家坟的问题。”琦琦开门见山地说。莲姨知道琦琦指的是自己上次给李志强立碑填土的事情，低着头没敢说话。
“还有我听我奶奶说，你最近都不过去看她，也不过去给她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啥的，她都那么大岁数了，你要放下以前那些恩恩怨怨，好好孝顺老人。家和万事兴，人家仙家都说了，不和谐的家庭是最压运势的，你到底想不想你儿子好啊？”琦琦滔滔不绝地数落着。莲姨恍惚间看到了李志强的模样，吓得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琦琦皱着眉头问。
“没，没事儿……就是感觉，你跟你爸挺像的。”莲姨说着，又开始用指甲抠手臂。
“这不废话，哪有不像老子的儿子……”琦琦嘟囔着说。
“儿子，你奶奶跟你说的这些，你都信吗？你奶奶她……”莲姨正要解释，琦琦暴躁地站起身打断了她。
“行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翻来覆去的又要讲过去的事儿。都是一家人，那么计较还怎么过日子。你跟奶奶关系不好是你自己的问题，不要总跟我说这些，给我灌输这种负能量。”琦琦说完，摔门离去了。莲姨心里惊了一下，她摸摸脸，发现自己连眼泪，都没有了。
（4）
莲姨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她疼得睡不着觉，一直发烧，喝水都吐。她想去医院做止痛的治疗，但钱都已经给琦琦了，她又不敢去要。莲姨想到自己这一生，一时间竟分不清心灵和身体，哪一个更痛。
夜已经深了，门外却突然响起声响。莲姨从床上爬起来，强撑着精神迎出去。
“哎呀呀，萌萌。”莲姨看到儿时的好友，脸上展开了笑容。但她的喜悦随即就化成无尽的委屈顺着眼睛往外流淌。
“别哭，没事儿的。”萌萌拉着莲姨的手坐到沙发上，萌萌的身体轻飘飘的，沙发竟一点儿没有陷进去。
“萌萌，萌萌……”莲姨锤着胸口，将无人诉说的苦楚一股脑说了出来，“萌萌，我要死了。没有人关心我，但也无所谓了，死就死吧，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但我害怕，我害怕死后还要躺在那个人的身边，我不想再挨打了萌萌，我真的好害怕……”
莲姨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哭喊着，萌萌伸出小手摸了摸莲姨的头，就像小时候妈妈那样。莲姨愣了一下抬起头，眼前的萌萌竟真的变成了妈妈的模样。
“妈……”莲姨浑身颤抖着跪到了地上，她看着月光下的妈妈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下一秒妈妈就会消失。
“孩子，你受苦了。”妈妈说着将莲姨拦在怀里轻轻拍着，莲姨紧紧地抱着妈妈，眼睛又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妈妈宠溺地抱着莲姨，听她讲着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讲到有意思的地方，莲姨还咯咯地笑出了声。讲着讲着，莲姨觉得自己身体也不疼了，心也不疼了。最后，她终于清醒过来，明白妈妈是来接自己了。
“妈，真遗憾，你都没见过你大外孙。他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莲姨回头看了一眼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屋子，牵着妈妈的手向着月光走去。
几天后，琦琦接到奶奶的电话，说联系不上莲姨了。琦琦很生气，认为莲姨是不想伺候老太太，故意不接电话。琦琦冲上家门去兴师问罪，他刚走进屋里，就看到莲姨身体像一个被掏空棉花的玩偶一样弓着腰坐在沙发上。他喊了一声“妈”，见莲姨没有反应便轻轻推了一下，伴着琦琦惊恐的尖叫声，莲姨的身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5）
莲姨死了，大家都认为是心梗或者脑梗一类的突发疾病。奶奶知道后说，这是莲姨的报应，说她不该去动自己丈夫的坟。
出殡的那天，所有人都在拉着琦琦的手说，自己为他们家付出了多少多少，让琦琦要懂得感恩。莉莉虽然跟婆婆接触不多，但也很伤心。她在一旁看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一直在哭，过去问她说：“你是谁啊？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我就住你们家南屋。我没想到莲姨会走的这么突然，她对周围这些孩子们都非常好，虽然她天天挨李叔的打，身上每天青一块肿一块的，但她总是笑着，从来不抱怨一句。”女孩回忆着，哭得更厉害了。李家的亲戚看到外人在跟莉莉说话，赶紧上前拉走了女孩。
莉莉看着棺材里小小的婆婆，想到强势的奶奶和叔叔们，她不敢想象婆婆生前到底过得有多悲惨。莉莉只记得，第一次跟婆婆见面时，婆婆话不多，笑容很腼腆，一个劲儿地给自己夹菜。不论是婚前还是婚后，婆婆都没干预过两口子之间的事情，不管自己多无礼，婆婆总是温柔而有耐心的对自己……为什么婆婆已经做得这么好了，自己却会跟琦琦一样总是对婆婆有那么大的敌意呢？
莉莉看着围在奶奶身边的琦琦，突然明白了。琦琦从小到大，一直在看着奶奶和父亲对莲姨的欺压，奶奶和父亲在琦琦眼中有绝对的权威，所以不论用多么不成立的借口去打莲姨，琦琦都会相信。甚至在不知不觉中，琦琦也有模有样地学着奶奶和父亲的样子对待莲姨。
琦琦是这样，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莉莉想到这儿，突然很心疼莲姨。她站在棺材边，流着泪一直说着对不起。
这时刚刚打完牌的四叔开始对着人群讲话：“感谢大家来送我二嫂最后一程。我二哥踏实肯干，我二嫂温柔贤惠，他俩一直都是我们家族的榜样。我二嫂是外地人，我母亲一直把我二嫂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对待，今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随着奶奶一声“莲啊”，现场开始了一片哭声。在哭声和唢呐声中，莲姨还是被葬在了李志强的身旁。碑立起来的那一刻，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沉了起来。琦琦在一旁指着碑旁边的坟说：“媳妇，等咱们百年之后，这就是咱们的位置。”
莉莉的心，也像头顶的天空一样，阴沉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