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琴
记忆中的童年,简单而美好。那些小人儿,如今都已长大,散落天涯。时间模糊了她们的音容、笑貌,却扎根于我脑海。我小心搜集零碎,拼拼凑凑,还原了一个个鲜动的故事。在灯火阑珊处,躺在床上,独自回味,滋味无穷。
美琴是我幼年时的玩伴,我俩分别位于村子的两个尽头,村东和村西。村子虽不大,但需要横穿过整个村子,拐进曲曲折折、明明暗暗的的弄堂,徒步15分钟左右才到她的家。对于七八岁的孩子,距离遥远,我们是怎么认识又是如何成为好友的呢?我真是不得而知,只记得我俩经常碰面,一天不见,憋得慌。
美琴家坐落于弄堂最里面,由于整条弄堂光线很难抵达,黑暗而潮湿。弄堂两侧皴裂的土墙上,幽幽的青苔在墙缝中蓬勃生长。墙壁上布满了蛞蝓爬过的晶莹痕迹,拐角处还残留着去年留下的半截蛇蜕,如风化的蛇皮袋,迎风舞动。
穿越村子还算轻松,需要对付的无非是那几条可恶乱吠的大狗,多次累积的经验:只要手握石头,高高扬起,狗便不敢跟来了。而会叫的狗一般不咬人,这是美琴告诉我的。后半段路,就有些怕了,这里没有狗,很少光,很安静。低头疾走,总感觉后有轻微的脚步声。猛回头,只有忽明忽暗的断墙,不见人影。我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拼命往前跑,直到一口气跑到美琴家门口,才大口喘气。
“美琴、美琴、我来了!”我大声地喊了一遍又一遍,这时里面传来了沸腾的狗叫声、羊咩声、鸡叫声、猫叫声,喊到第五遍时,美琴才打开门。“快进来,我家母羊生小羊啦。”她兴奋地拉我进屋,带上门。无奈她家动物太多,每次我喊她,她总是听不见。她抱起身上沾满血污的小羊凑到我面前:“你看,多可爱啊,今早刚出生。”她大方地递到我面前,一股血腥味伴随着刺鼻的羊膻味,我没敢接。
美琴让我随便坐,丢给我那本《黑猫警长》硬皮画册,就忙去了。她妈妈卧病在床,她爸下地干活,他哥在外打工,所有家务活几乎全丢给了八九岁的她。我只能硬着头皮翻开看了不下十遍,书页脱落,几乎倒背如流的《黑猫警长》。我等啊等,只能等美琴忙完所有家务活,才能抽出时间陪我玩。而美琴忙得像一股旋风,不是切割草料,就是打扫羊圈,要么给她妈熬药,要么洗碗洗衣,她太忙了,和我搭一句话的时间也没有。
我屁股坐得生疼,却不敢下地,因为地上铺满了一粒粒羊粪,还有一摊摊新鲜的鸡粪。走路时,我非得瞪大双眼、踮起脚尖,才勉强避开。小院内,成堆的动物排泄物发酵得刺鼻难闻,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一个多小时的等待真是异常煎熬啊。
最后美琴汗涔涔地朝我爽朗地一笑,“终于忙完了。”她拿了个缺口大碗走进羊圈,单腿跪在母羊旁,用力挤压羊乳头,鲜白的乳汁射进碗里,她端起大碗一喝而尽,满足地抹了抹嘴角,然后跨上篮子放了把短柄镰刀,欢快地呼我出门。啊,我都瞌睡很久了,这一刻终于盼来了。
“和我一起放羊去呀。”她锁上门朝我眨巴眨巴眼,挥舞着木棍,我俩便和浩浩荡荡的山羊们出发了。繁重的家务并未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她依旧开心快乐,和这群山羊一样。我们把羊群赶到小溪边,草茎被溪水滋润得油绿肥美,羊兴奋地四散而开,忙不迭地咀嚼。美琴终于得空,和我聊着动画片,一边割着青草,有时看到水芹、板蓝根之类的野菜,她会如获至宝般兴奋地放进篮子,嘴里嚷嚷:“今晚有好吃的了。”我会帮她一起挖野菜,拔青草直到她篮子再也放不下东西。
我俩就往后一躺,手枕在脑后,嘴里嚼根草茎。身下是柔软的青草,天空很蓝,白云一大朵一大朵悬浮在空中,阳光耀眼,眼睛只能眯成一条线。美琴使坏,抓起一把草就往我脸上盖,我也忙往她脸上撒草。脸上盖满草,居然很舒服,柔柔软软、冰冰凉凉的,眼睛不再抗拒阳光,鼻子嗅着清新的气息,嘴里甜滋滋的,然后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美琴正乐滋滋地啃着甜瓜,吐着瓜籽。“哪来的甜瓜啊?”她得意地用手一指,不远处的石头缝里居然冒出了一蓬绿油油的甜瓜苗,一个个嫩绿浑圆饱满的甜瓜躲在叶片丛中,只露出点点脑袋。我也摘了一个,迫不及待地啃了一口,一股清甜溢满口腔,抚平燥气。没想到野生的甜瓜这么脆嫩爽口,在美琴的带领下,我们还发现了野生小西瓜,打开后虽是白瓤,但咀嚼时,甜就慢慢渗出来了。等我俩吃饱喝足睡醒,太阳已西斜,羊们吃得双眼迷离,肚子鼓鼓囊囊,把我俩重重包围。看来,羊是想回家了。我匆匆向她道别,并约好明天再见。
我等了大半天,她下午才来,说家里活太多,脱不开身。我便打开饼干盒里,拿出珍藏的美少女战士描摹画册递给她看,她眼里满是惊喜,翻开画册,尖叫起来:“太好看了吧,谁给你买的?”“我爷爷。”我骄傲地大声说出。她低下头,掠过一丝惆怅:“从没有人给我买过画册。”“你不是有《黑猫警长》嘛。”“那是我爸垃圾堆里捡来的。”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拿来铅笔,我俩按照隐约的轮廓线,在本子上小心翼翼地描啊描啊。等整幅图描完后,美琴支支吾吾地望着本子:“能不能借我看几天啊?”“这......这是我爷爷刚买给我的,还是新的呢。”我紧抱着本子,依依不舍。“我保证过几天看完就还给你。”她明亮的大眼睛朝我扑闪扑闪。虽是百般不舍,但我还是忍痛割爱了,谁让我那么喜欢美琴呢。美琴拿到本子后,高兴地抱着我一直跳。后来美琴一直迟迟不还画册,我每次鼓足勇气去她家,总是欲言又止。她总是很忙,从未提及画册。我怕话一出口就会失去这个好朋友,最终心爱的画册再也没能回到我身边。
临近过年,家家户户总是很忙:大扫除、备年货、杀年猪,美琴家格外忙,忙着杀猪杀鸡宰羊,盼了牲畜一年,终于换了钱。一部分给她妈看病,一部分交学费,一部分用来过年。美琴忙着拔鸡毛,见我过来忙招呼我一起拔;“要选色泽亮丽、长根坚挺的毛,待会我们扎毽子。”我俩各自屯了一堆鸡尾巴毛,她递给我几个圆孔垫片,我便学着她的样子,把一撮鸡毛拢在一起,插进垫片中间的圆孔,最后用一个四孔大纽扣固定底部。
美琴把做好的毽子用手掂量几次,满意地抛至上空,右脚“啪啪”灵活地踢了起来。毽子腾至高空,又准确无误地落在美琴右鞋上,然后“啪”一声”又升到半空,稳稳地降落到她鞋面。毽子和鞋子是如此配合默契,他们完成了一个个高难度动作,形成一个个完美的弧度,翻腾、跳跃、降落,仿佛在欣赏异常美丽的跳水。我满是羡慕地望着踢着毽子的美琴,然后试着把自己的毽子也抛到半空,可笨拙的右脚就是接不住,连连失败,害得美琴捧腹不止。回家前,她跑进房间,然后偷偷塞给我一个花生酥糖,并约好第二天去我家。
第二天当我拿着粉笔在柴房水泥墙上画画时,美琴突然大声叫了我一下,吓得粉笔掉在地上,碎成了两段。她乐得捡起粉笔,刚好一人一段,我俩涂涂画画,把一面墙壁都涂满了。然后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东西,神秘地在我面前一晃:“要不要尝尝?”“这是什么?”“要用热水泡着吃,你家有热水吧?”我忙去厨房拿碗,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撕开塑料包装袋,然后把棕色粉末倒进开水里,粉末遇到水迅速溶解,整碗水都成了浅棕色,散发着一股浓郁的五香味。
“谁先尝?”“剪刀石头布!”“啊,是我!”我开心地端起碗,迟疑了一秒,看向她。她不耐烦地端走碗,呼啦了一口,又喝了第二口,满眼幸福闪烁的星星:“好喝啊!”我也喝了,是咸香味,特别鲜美。“这是什么啊?这么好喝。”“方便面调料包,我哥带回来的。”她得意洋洋的炫耀着。“有哥哥真好啊。”我羡慕地望着她。“那是,我哥还给我买了花仙子铅笔盒,下次去我家我给你看看。”
接着趁我妈不在房间,我偷偷翻出备的年货:一把果糖,分了几颗给美琴。我俩坐在柴房门槛上,满怀期待地慢慢剥去亮闪闪的糖纸,只希望剥的速度慢一些,再慢一些。这么漂亮的糖纸,被包裹的糖果应该非常甜吧,啊,真是不忍心吃啊,光看就很满足很陶醉了。我把沾满糖粉、半透明的糖果放在掌心,细细欣赏。美琴的腮帮子早已鼓起,望向我掌心:“你这是什么口味的啊?”我这才想起,这是用来吃的,塞进嘴里咀嚼,丝丝甜蜜萦绕舌尖,一直甜蜜到心头。“快说啊,什么口味的?”美琴急了,直挠我。“是软糖,薄荷味的。你的呢?”她挠挠头指指肚子,又剥了第二颗,大叫:“啊,我最爱的话梅糖。”我俩一边吮吸满嘴的甜蜜,一边冲对方傻笑。糖,应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了吧,让我俩如此幸福、快乐。
后来我交到了几个新朋友,我们家都距离很近,于是天天互相串门,便很少去偏远的美琴家了。美琴家务活太多,也很少来我家。于是我们便很少见面,彼此变得生疏起来。有一次晚饭后,她随她爸散步到利云家,我们四个小孩正玩得热火朝天。她也想加入,但利云她们不许,理由是美琴太大了。(比我们大两到三岁)美琴气得满脸通红,直直地看向我。我忙低下了头,没作声。她当时应该恨死我了吧,我那么懦弱,喜新厌旧,忘恩负义。
她默默地坐到利云家井盖上,扣着手指甲,嘴里始终嚼着东西。等我们玩好回到井水旁准备洗手时,美美扯着头发,尖叫着跑向她妈妈。她头发上粘着一团白白的东西,她妈妈扯了好几次,都没扯下来。“是谁把泡泡糖黏在美美头发上的?”美美妈妈看着我们三张惊恐无辜的脸,大声怒斥。我们齐声连连摇头,我瞥见美琴眼里急速闪过一丝惊恐,继而装作若无其事。美琴爸爸严厉地看向美琴,美琴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直摇头。
最后利云妈妈拿来一把锋利的剪刀,在美美头发上“咔嚓”一下,白色泡泡糖携着一撮黑色长发一起下来了。美美看着自己乌黑的一撮长发被剪掉了,哭得稀里哗啦。在美琴走后,大家一致认定是美琴恶作剧扔的泡泡糖,并视之为公敌。为了不被团体孤立,担心失去朋友,我再也不敢找美琴玩了。
后来嘛,她比我大两级,我们学校不同,就很少碰面了,再后来就没有她的消息了。时间一晃几十载,即使见面,大家都认不出彼此,也没有话题了吧。那个勤劳能干放羊的小姑娘,却一直生活在我脑海,她挥舞着木棍,嘴巴往外咧开:“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