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随笔短篇小说故事

原谅他

2017-07-30  本文已影响50人  茶人老七

他还活着。

最近,我才得到消息。他在敬老院,由国家养着。据说餐餐都有肉,隔三两天有酒。闲的蛋疼,整日嗑瓜子,看天上的云,看地下的虫。

我受人所托,去看他。他扔掉瓜子,拽我进屋。给我倒茶。给我散烟。他说坐,我环顾四周,没找到凳子。他也意识到这点,把被子一掀,空出一角来。

我坐下,他站着。我们互相看了一会儿,感觉很奇怪。让他坐,我站着。又互相看了一会儿,还是很奇怪。最后,我们不得不都站着说话。

你还没死?

阎王爷不收我。

回来干什么?

想家了。

家都没了。

根还在。

……

他请我吃饭,在隔壁小饭店。酒是自带的,瓶身上都是灰尘,有些年头。

酒不错。我赞道。

那可不。他很得意。我自己酿的。

你还会酿酒?我问。

有一年在四川,得个方子。回来一试,好得很。街坊邻里都到庵上来,找我买酒。那几年酿酒挣的钱,比老孟化的多得多。菩萨的金身宝相,香油蜡烛,一大半都是我孝敬哩。

他口中的庵,我听说过,是一座尼姑庵,坐落在老鸦山脚。当地人都叫老鸦庵。早几十年,庵里有三个尼姑。某年酷夏,风雨大作,山洪突发,大殿倾覆,尼姑们四散奔逃。灾后人去佛藏,只剩厢房一角。

山下有一村妇,姓孟。丈夫早逝,膝下无儿,被夫家赶出来,娘家回不去。搬到老鸦庵,预备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不料尘缘未断,碰见过路的他。两人拜天拜地拜观音,做了十年夫妻。孟氏魂归极乐,他继续上路。据我所知,这可能是他颠沛流离的一生中,最安稳逍遥的十年。但我不知道,他们还酿酒。

不光酿酒,还养猪。他对我说,一年养三头,用酒糟喂,长得贼肥。年关时,卸半扇庵门,烧一大锅水,就在大殿前杀,那儿很宽敞。老孟敲木鱼,念往生咒,为猪超度。

黑猪肉真香,连血旺都透着酒香。请杀猪饭,也在大殿前。先敬菩萨,菩萨吃完,大家敞开吃敞开喝,肉多酒足,管够。

老孟腌一缸肉,余下都卖到镇上,一味香饭庄,酿的酒也卖给它。闲日里化缘,攒够了钱,修大殿,塑金身。逾五年,大殿落成,红墙彩瓦,金碧辉煌,宝相庄严,轰动一时。

法门不承。典礼时,满天神佛,高僧大德,无一道贺。老孟悲戚,跪拜诸佛,我身在红尘,心念我佛,不求正果,但求心安,为什么这么难。他气不过,杀了一头猪,搬出十坛酒,请乡邻诸人,吃肉喝酒,好好热闹一番。

老孟破涕为笑,指着他的鼻子说,也不怕神佛怪罪。

他憨憨一笑,继而怒目,怕个逑。要怪罪的事,海了去,不多这一件。

他这一生,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学过很多方言。临到老,说起话来,总是颠三倒四,时而东北,时而闽南,江浙话,四川话,兼而有之。

小时候,算命的说他孤独飘零命,有始无终。

不信。他念书,念到高中毕业,是县上头一个。进工厂,政审不过,说祖上是地主。回家种田,娶了一门亲。不几年,他忽然有了爱情,跟一寡妇私奔。老婆受辱投井,留下三岁遗孤。

但好久不长,寡妇弃爱情而去,又跟别人跑了。他看破情爱,心生一念,红尘皆断。随即遁入空门,出家做了和尚。几载下来,不得入门。

老法师知其红尘未了,便让其还俗归家。

逾十年,他顶个光头,手持念珠,回转家来。然高堂不喜,小儿厌弃。他无家可归,只得栖身牛棚。正赶上,恢复高考。他刻苦攻读,一朝金榜题名。而命运再一次跟他开了玩笑。他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去邮局一问,才知通知书已被人领走。此刻他心下明了,定是别人冒名顶替。

顶替者有钱有势,他告状不成,反被诬陷。和人打架,废了对方一条胳膊。他说,叫你也念不出书。公安局来追,小儿报信,他慌不择路,逃之夭夭。从此,浪迹天涯,十余载不敢归家。

我问他,值么。

他摇摇头,不知道。气头上,打了就打了。

不是出家,修过佛么,还那么冲动?我又问。

什么是佛?他反问我。

不知道,我不信。我回答。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苦笑着喝完杯中酒,接着说,修佛要认命,可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从小不认命的。

那为何还要出家。我给他续上一杯酒。

迫不得已。

嗯?

当时我快饿死,又生病,老和尚救我。在庙里躺了半年,才好。于是呆下来,诵经念佛,五年有余。

不想?不恨?我问。

无一日不想,无一日不恨。他答。可又如何。恨她,连她人都不知道在何方,是死是活。想他,几十年来都不认我这个父亲,形同陌路。

他恨你。我说。

理该如此。他答道。

你逼死了他母亲。我深吸了一口气。

不是……其实,是,可以这么说。他说,我跟她之间没有爱情,是包办婚姻。我有喜欢的人,她也有。我们的结合是个错误。我不认命,我选择追求自己的爱情。当时年少无知,总想着自己跑了,也成全她的自由。没想到,她选择了死。后来,在庙里,我理解她了。因为,死才是终极自由。而我,活着,一生被困。

但孩子是无辜的。我说。

我对不起他。他不认我,恨我,都是应该的。我不怪他,也不指望他能原谅我。但——孩子,他对我说,世上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他说完上面这段话,好像用尽了全部的精气神。他瘫坐在椅子上,像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确信他并没醉倒。我说,他死了。

他猛地睁开眼,怔了怔,枯树皮一样的脸上,老泪纵横。

他托我来,是想告诉你,他已经把仇恨都带进坟墓里了。我说。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跪下来,给他磕了一个响头。我说,这个头是替他磕的。他说虽然你没养过他,毕竟生了他。给你磕个头,算是还了你的恩。

然后,我又给他磕了一个头。我说,这个头是我孝敬您的,爷爷。说完,我转身走出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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