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代徐闻感义仍 满城争唱《牡丹亭》

徐闻，是中国大陆极南之地，也是海上丝绸之路最早的始发港。当年“汉置左右侯官在徐闻县南七里，积货物于此，备其所求，与交易有利”，开启了它最早的辉煌；时谚曰：“欲拔贫，诣徐闻。”其得名，也富有诗意，张伯驹先生说：“雷州徐闻县，其始筑城，逼近海壖，每潮汛汹涌，闻者震恐。后移筑县城，居民喜曰：‘海边潮至，庶徐徐而闻乎。’因改名徐闻县。方橡枰曰：可取对‘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极佳。”而在今天，徐闻为人所知，为人所重，恐怕与425年前南贬至此的伟大戏剧家汤显祖有一定的关系；反之，汤显祖的徐闻之行，也深深影响了他的人生和创作。

1962年冬，时任中国剧协主席的田汉先生，在参加了文化部、中国剧协在广州召开的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后，前往海南考察调研，道经徐闻，专程造访了明代伟大戏剧家汤显祖创办的贵生书院遗址。书院虽已坍圯，但几百年来，徐闻人对他的感念未曾稍辍，并见诸一代一代人的行动，录刻于一块一块的碑铭，而遗址旁始建于唐代的宝塔，仿佛无言的见证。这一切，令其大为感慨，赋诗以纪曰：“万里投荒一邑丞，孱躯哪耐瘴云蒸？忧时亦有江南梦，讲学如传海上灯。应见缅茄初长日,曾登唐塔最高层。贵生书院遗碑在，百代徐闻感义仍。”

当然，百代以降，感念汤显祖，不止徐闻，而是整个岭南。汤显祖被贬徐闻，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表现在创作上，其在岭南所作诗篇，无论就所写景致，还是具体笔触而言，与以往相比，都有着焕然一新的面目——一改往常神情容色的局促踬顿，转而呈现出清新恬淡、自然疏朗、隽永悠长。在戏剧创作上，对其影响更深，传世巨剧《牡丹亭》的男主人公柳梦梅，就是一位典型的岭南才子。所以，田汉先生在1963年1月北归途中所作《访大庾登梅岭》即明确指出这一点：“柳垂横浦岭梅香，若士南归写丽娘。”后至汤显祖的故乡临川，更进一步强调了岭南行对其戏剧创作的影响：“徐闻谪后愁无限，庾岭归来笔有神。”（《重访临川，闻将重建玉茗堂，纪念汤若士》）

有鉴于此，在今年全国各地的纪念汤显祖逝世400周年活动中，广东省文史馆与徐闻县委、县政府于6月22日23日联合举办的“岭南行与临川梦：汤显祖学术广东高端论坛”，就值得特别关注。来自北京大学、中山大学、浙江大学、中国戏曲学院、上海戏剧学院、云南大学等高校的著名学者，包括中国古代戏曲学会会长叶长海教授，副会长康保成教授、廖可斌教授，以及中国汤显祖研究会会长周育德教授、副会长邹元江教授等出席了会议；因故临时缺席的中山大学教授、中国古代戏曲学会会长黄天骥教授，著名作家、《青春版牡丹亭》的改编者白先勇先生，澳门基金会主席吴志良先生等发来了贺信。黄先生在贺信里开宗名义地说：“汤显祖与广东关系密切，没有广东之行，没有在徐闻的一段生活，就没有现在的牡丹亭。研讨会在徐闻举行，有特别的意义。”白先勇先生在贺信中也指出：“汤显祖与广东的关系千丝万缕，《牡丹亭》中柳梦梅自称‘广州才子’，并曾旅居澳门，可见一端。这次参加高端论坛的学者，对于汤显祖与岭南文化的互动，必有许多真知灼见，翘首以待。”吴志良先生的贺信也聚焦于此：“欣闻举办中囯伟大戏剧家汤㫫祖逝世四百周年高端论坛，谨致热烈祝贺！澳门是中西文化走廊肇始之地，汤㫫祖的澳门行，系他创作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具有很重要的学术研究和文化开发价值。我因另有任务，无法前往赴会，失去学习机会，很是遗憾。祈望粤澳两地，就此议题，今后加強交流合作。”这也预示了今后汤显祖研究必将在其与岭南关系的探讨上，不断取得新的进展乃至新的突破，为新兴的“汤学”研究做出新的更大的贡献。

本次会议的主要成果也恰恰集中体现在汤显祖与岭南关系的论述上，诚如叶长海教授所指出，填补了汤显祖研究这一最重要也是最薄弱的环节。其中的代表性成果，当属会议专门组织出版的中山大学古文献所周松芳博士的《汤显祖的岭南行：及其如何影响了〈牡丹亭〉》（南方日报出版社2016年版）。汤显祖被贬岭南，其行经的具体路线、过访的地方名胜、交往的各色人等、见识的新奇风物，以及具体诗作的一个先后顺序，都仍然存有不少语焉不详、时见淆乱的所在。该书对这些问题进行了详尽的梳理和论证。至于把岭南行与临川梦联系起来考量，意在揭橥汤显祖岭南情结的丰富内涵，岭南文化对其文学创作具体影响的专著更是未得一见，该书可谓第一次专门全面探讨了汤显祖《牡丹亭》的创作与他在岭南一段经历的密切关系，实有首创的意义。特别是作者指出，到晚明时，岭南一地，其边远固然，然其蛮荒瘴疠的特性却被商贸的繁荣所取代；远谪虽难免黯然神伤，但却不复万死投荒的怆然悲苦，新异与开放所带来的冲击毋庸多言。该书的相关阐发，不但显露了作者视域之深广，也在明确汤显祖岭南行所具时代底色的同时，令观者能够更好地体味个中心境的特性与迁延。

在岭南议题之外，本次会议在汤显祖的其他方面的研究上也颇多创获。廖可斌教授的《汤显祖的文学史观与文体选择》认为，汤显祖经过长期实践和思考，不仅判断自己的诗、古文创作基本失败，而且意识到当时古典诗文的审美特征已与人们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不相适应，创作古典诗文真则不美，美则不真，人们在古典诗文上已难有大的作为，要恢复其繁盛局面已不可能。因此他主动作出文体选择，即把创作重心转向新兴文体戏曲，从而创作出了《牡丹亭》等不朽杰作。当同时代及其身后相当长时期内几乎所有文学家都还在师古与师心、宗唐与宗宋的圈子里打转时，汤显祖实际上已宣告了诗、古文命运的终结。他的文学史观和文体选择迥出时辈，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具有标志性意义。董上德教授的《试论杜丽娘“心灵成长”的三个问题——阐释汤显祖的独创性》，借鉴故事类型学、文化人类学、后现代主义文化心理学的某种视角，依循《牡丹亭》女主人公杜丽娘“心灵成长”的不同阶段，探讨了相关的“身体叙事”、“行为自主”、“心理镜像”等问题，意在重新认识剧作家汤显祖的独创性，以及他作为思想家对女性“心灵成长”问题的深刻思考。徐永明教授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几种可视化途径——以明代戏曲家汤显祖研究为例》，利用西方新兴的数据库和软件，展示了汤显祖行经和活动地点、社会关系地理分布、社会关系点线表达等多种可视化途径，给人以直观明了，耳目一新之感。周明初教授的《〈汤显祖集全编〉“诗文续补遗”卷中十篇文章辨伪》在辨伪之余，对于如何辑佚和采录出自宗谱中的署名为名家的作品的，作了示范性的讨论，非常值得重视。

此外还有一些 “接地气”的论文，侧重探讨汤显祖的贵生思想及其影响。“百代徐闻感义仍”，四百多年来，徐闻人深深感念的，正是汤显祖捐建了他人生第一所也是唯一一所书院——贵生书院，并登坛讲学，教化徐闻乡里，“无论与诸生相劝厉，不敢虚其来，即朴䔎编民，流离蛋户，有见未尝不呴尉而提诱之”。徐闻文脉，由此传承，日见其盛，徐闻人的感念，也代见其深。徐闻县覆盖所有中小学并且已开展了三年的“贵生课堂”课改活动，正是完全秉承的汤显祖《贵生论》的理念。在教育系统外，徐闻也专门成立了“贵生学会”，向全社会弘扬和推广汤显祖的贵生思想。这种见诸日常实践的传承，远胜许许多多停留在研究讨论层面的纪念活动。这次论坛安排的最重要的文化活动，也是以徐闻人最喜闻乐见的雷剧表演方式，排演了完全原创的《贵生情》和大胆了创新改编的符合徐闻人欣赏习惯的《牡丹亭》。

这也应当是纪念汤显祖最好的一种方式之一。因为汤显祖当年一路南来，对岭南歌舞，最是喜闻乐见。如《夜泊金匙》里写到“丛祠海客饶歌舞”，《清远送客过零陵》则有“清远江前唱《竹枝》”，《岭外送客平乐下第》说“别有清湘起愁色，踏歌人望九疑峰”。激动之余，还仿写了两首《岭南踏踏词》：“女郎祠下踏歌时，女伴晨妆莫教迟。鹤子草粘为面靥，石榴花揉作胭脂。”“笑倩梳妆阿姊家，暮云笼月海生霞。珠钗正押相思子，匣粉裁拈指甲花。”到了徐闻，其《海上杂咏二十首》之二也写到徐闻的民间歌舞：“水饭田家女，春歌踏和声。火鸡催欲蚤，莫听红头莺。”最难得的是，在《黎女歌》中，除了道明踏歌为戏乃黎人春季之风俗外——“黎人春作踏歌戏”，还将踏歌男女的衣饰装束，特别是踏歌之时的动作、场面都做了一番敷演铺排：“……女儿竞戴小花笠，簪两银蓖加雉翠。半锦短衫花襈裙，白足女奴绛包髻。少年男子竹弓弦，花幔缠头束腰际。藤帽斜珠双耳环，缬锦垂裙赤文臂。文臂郎君绣面女，并上鞦韆两摇曳。分头携手簇遨游，殷山踏地蛮声气。歌中答意自心知，但许昏家箭为誓。椎牛击鼓会金钗，为欢那复知年岁。”直到晚年，还对岭南歌舞喜不自禁，如《王孙家踏歌偶同黄太次时粤姬初唱夜难禁之曲》写道：

珊瑚海上玉如林，豫章门前风露深。

动是碎眠江月晓，不应传唱夜难禁。

西山云气晚来多，偶尔相逄人踏歌。

峨珂大艑载卿去，如此秋光愁奈何。

不须重上泛湖船，碧玉王家小洞天。

上客何来看歌舞，暮妆微雨最宜怜。

高堂留客正黄昏，叠鼓初飞云岀门。

但是看人随喝采，支分不许妒王孙。

雷剧从以前的雷歌而来，后来受广东大戏班（粤剧）影响，才开始有了丰富的锣鼓、脸谱、服装、道具及表演形式，在清朝嘉庆末年正式成型。雷州半岛人对地方戏雷剧的热爱，应该在全国各地都少见，有超过2000个雷剧团，几乎人人都能唱上几句。雷州茂德公古城甚至耗资800万元，特别打造了一个长22米宽18米的大戏楼，自2015年8月开城以来，“天天唱大戏”，请剧团长驻每天排演雷剧，堪称文化奇观。雷剧的长盛不衰，和当地仍保持着相当传统的祭祀仪式有关，但凡祭祖敬神，亲人们必团聚，通常都会请一台雷剧贺兴。其实，祭祀本是戏剧的重要起源以及发展的平台，日本著名学者田仲一成的深入研究便揭示了这一点。徐闻县的雷剧团，现在仍阵营强盛，不仅在雷州半岛享有盛名，每年能够获得230多场次的演出；在全省也名气不小，先后获得过广东省第十届艺术节编剧、导演、主演和音乐制作四个一等奖以及其他奖项多项，获得过广东省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2010年还荣获了全国“服务农民、服务基层”先进集体称号。

由于徐闻雷剧团的影响力，由于徐闻雷剧的深入人心，由于排演的《贵生情》特别是《牡丹亭》，很适应徐闻雷剧爱好者的需要，喜闻乐见，容易入耳入心，以至几场看下来，往往能念能唱，呈现出“满城争唱牡丹亭”的盛世文化景象。

这次高端论坛之后，来自广东省文史馆、中山大学和广州、湛江、徐闻的专家学者，正在积极推动筹组成立广东汤显祖研究会，为进一步加强汤显祖学术研究、推进汤显祖文化建设，贡献新的更大的力量。这也是纪念汤显祖最好的方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