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1.
牵着妈妈下了飞机，热乎乎的气浪扑面而来，我帮她脱下了外套搭在我的臂弯里，廊桥外阳光亮闪闪的，妈妈不由得眯起眼睛，我紧紧挽着她进入入境大厅。
这是妈妈第一次来也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老婆孩子在外面接着奶奶，亲热地叫着，让妈妈的脸上心里都乐开了花。
我对孩子挥挥手说：“快回去，我这次带了奶奶的好宝贝！”孩子都叽叽喳喳地问我带了什么宝贝，我神秘地笑而不答。
回到家大家迫不及待地打开箱子，孩子们叫了起来：“噢，马也告的！”然后捂着鼻子跑开了，老婆也皱着眉头叫了起来：“老杨，你搞什么鬼！臭死人了！”
我伸头一看，白衬衣有斑斑点点的灰色污渍，还有股怪味道，不禁惊叫一声：“坏了，咸菜卤子漏出来了。”
老婆恼怒地把行李箱“哐”合上了：“你把重要东西拿出来，剩下的连箱子一起扔了吧，这气味让人受不了！”
我赶紧上前在箱子里扒拉，掏出一个裹着袋子的小圆坛子，一路小跑进入厨房，在水池子里把塑料袋全去了，打开盖子朝里面看看卤子已经所剩无几。我凑近闻闻里面咸菜还是熟悉的味道没有变。
妈妈也跟了进来：“哎呦，这厨房真小。我看看，卤子没了？”
“嗯，没了。不要紧，咸菜没有坏。”
“在家我们试了几回，不漏的呀。”妈妈也觉得很可惜，这个雪里蕻是我最喜欢的，卤子也是我喜欢的。来之前实在舍不得倒了，就拧了盖子反反复复套了好多袋子。
“妈，你去躺一会吧。”我赶紧洗手，准备让妈妈休息一会儿，妈妈可是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
妈妈摇摇头和我一起又折回行李箱边掏了几个小袋装的咸菜出来了，她一件件检视我的衣服：“哟，都新扎扎的就丢了？我洗洗，不就是盐卤子吗！”
身后传来老婆的声音：“妈，那个太臭了，快丢掉丢掉！”
“我慢慢洗洗吧，这好衣服丢了可惜。”
没有办法，老婆闻不得这气味，我自己在厨房收拾着咸菜，妈妈在一边看着我洗菜、切细、油下热锅、加干辣椒和酱香干一起爆炒起锅。我自己尝了尝，呀，真香。也夹了一点送到妈妈嘴里，我笑着对妈妈说：“妈，就是这个味，咸香酸脆！”然后，又找了玻璃瓶，把咸菜装进去，放进了冰箱，我要留着慢慢吃。
妈妈一直跟在我身边，就像在家的时候我跟在她身边一样，连空气里弥漫的味道都一样。
妈妈在我家里住了下来，家里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妈妈插手，一辈子侍弄土地倒腾坛坛罐罐的妈妈闲了下来。
2
我尽量早回家陪妈妈说说话，周末带妈妈出去走走看看。
妈妈第一次进了动物园，看着大象笨拙地跳舞笑了，看着到处都是电梯也夸现在人真会享受，看着屋顶上是艘大大的船妈妈疑惑了好几天。
大部分时间，妈妈愿意坐在家里看电视。
那咸菜，我吃得很仔细，就像小时候偶尔吃肉一样，看看闻闻然后小口咬着，妈妈在我这里以后没有这样的咸菜了。
孩子们闻过一次就嫌弃了，说：“那个臭东西值得大老远的背回来吗？还把那么贵重的衣服都给弄臭掉了。”
我说：“你们不懂，这个东西只有家里面才有的，你们奶奶自己种的，晒了洗了腌了才有这个味道。这个味道是老家的味道，我妈妈的味道，还有家里土地和阳光的味道，别的地方都找不到的。”
孩子们都翻着眼睛说：“噢，马也告的！”
妈妈迷惑地看着孩子们看看我，显然她不懂孙子们说什么。我对妈妈笑笑：“他们没有吃过这个东西，不习惯。”
妈妈点点头：“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前是没有法子没有好东西吃。你以前一直吃这个长得又黄又瘦，我淌了几回眼泪水呢，你倒稀罕。”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爱咸菜，早些年家里没什么吃的，常年拿大缸腌制咸菜，妈妈把菜晒干洗净，然后一层白菜一层盐，让我洗净了脚进去踩结实。
过一个礼拜，那咸菜就可以吃了，颜色金黄味道酸脆，加点蒜子和干辣椒爆炒就可以了。
还有萝卜豇豆，好像没有什么菜不可以腌制的，我带着一瓶瓶的咸菜上中学，直到大学才断了，时间久了我想念那个味道，就出去寻找。
这些年除了回家，所到之处我都找过尝过各种咸菜，都没有妈妈做的咸菜那个熟悉的味道。每次回去我挨个闻妈妈的菜坛子，说里面是什么菜。妈妈会捞出一两样做好，里面加一点肉丝或者酱干，我们两个人对坐慢慢吃。
大概也是我太爱这口子了，后来我房子车子都有了，妈妈在家就是不肯来，把缸换成坛子还在弄咸菜。
说了很多次，妈妈才答应了出来，年纪大了一个人在家，又是老山里面我实在不放心。
如今妈妈天天在眼前，像以前一样等我回家，听着声音给孩子们开门，我心里很踏实。
可是妈妈节省惯了，我们买东西她在一旁暗暗心算，看我们花钱很是心疼：“你这里就喝风不要钱。”跟我出去都自己带着水壶，叫她挑选吃的喝的穿的都摇头。
妈妈渐渐连电视也少看了，话也少了，声音也小了，经常盯着窗外，看着外面的天空，我有点不安，妈妈在老家不是这样的她是坐不住的。
3
一天，老婆孩子出去购物去了，妈妈对我说：“我要回去。”
我很吃惊也很伤心，妈妈劳累了一辈子还没有享过我的福，好不容易下了决心来了这才几天又要回去。我也看得出妈妈在这里不如在家里快活自在。
“是看不惯媳妇不上班吗？”
“说哪里话，她带三个孩子不容易，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做的吃的也很好，妈妈看过放心了。”
“妈，我挣的钱够花，我还准备再买房子呢，你担心什么呢？”
“妈在这里不大习惯也睡不好，你这里外面车子声音太大日夜没个休的，下雨打雷太响震着耳朵疼，太阳光也太亮了晃眼睛。我就喜欢我们家那块地方，跟这里不一样。”
我也知道。我们那里太阳斜斜地照过来，落在树叶上草上没有那么耀眼。雨也一样，经常像雾一样笼罩着山头，顶多沙沙地来一阵，常年只有风声雨声虫叫鸟鸣声，安静又热闹。
可是我实在不放心，妈妈都一把年纪了还在地里山上操劳，生病了眼前都没有个人。
“你看，我来这么多天都没有几回踩着地，没有接地气，我不习惯，呆久了要生病的。”
“回头多去公园走路去。”我安慰着妈妈和自己。
“还有，这里的菜怎么炒都没有家里菜园里的东西好吃，还是我自己种的好。”
“我带你出去吃吃玩玩，来一趟不容易，回家的事情回头再说。”
妈妈摇摇头，说：“家里地要挖挖，还要种点麦子和油菜，我还想栽点白菜莴笋过冬，回头还腌一点咸菜，没事做难受。”妈妈的左手捏着右手，两只手都是皱纹，骨节粗大有些弯曲。
妻子听说妈妈要回去也很吃惊：“是不是我和孩子惹你生气了？”
“没有没有，我喜欢你们，我也想家。”
孩子们也挽留，妈妈眼泪都出来了，可是去意已决。
我答应了让妈妈回去，定了两个人的机票，然后陪妈妈出去走路。
回家的日子定下来了，妈妈开心多了，让我替老家的几户人家捎带点新鲜东西，她开始盘算着挖地种菜，想着她的那些坛子罐子。
4.
仅仅三个月，我又带着妈妈回到了我们的老家，妈妈待了一辈子操劳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们把那只有味道的箱子带了回来还有那个咸菜坛子和几件有咸菜痕迹的衣服，妈妈说：“多洗几次，你回家可以穿。在家不用穿着像上班的样子，像我儿子就行了。”
妈妈隔着山沟跟人家打招呼，声音大中气十足：“我回来了！”别人都笑她：“你这个死老太太不会享福！儿子那里不好吗？要回来吃咸菜，我回头把那几个坛子还给你。”
妈妈畅快地笑着喊着：“好吃的也吃过了，好玩的也玩过了，我就喜欢那个咸菜，我伢子也喜欢。”
妈妈的精神气也回来了，好像是我从前上学时的样子，进进出出忙着，洗刷东西搬柴火做饭。
我给妈妈买了空调热水器，买了智能手机，教会她接我的视频电话。
晚上妈妈炒了腌萝卜，盐豆子，给我倒了点小酒看着我喝着吃着。
“你一年回来次把像这样我就知足了。”
“当然会回来，家在这里呀。”妈妈在哪，家就在哪，我也觉得鼻子酸酸的。
我走的时候，妈妈正在清理那些东西，她会把那些坛子罐子都洗刷一遍，准备明年重新启用。
她会把那些菜晒蔫了洗净了，连同阳光的味道一起封进坛子里在日子里慢慢沉淀等我回来开启。
那是妈妈的时光和味道，属于我们母子俩的味道。
（注：文章里的我实为一老乡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