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闽南人在北京
很早之前，村里就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
听说他到了北京之后，从厨房打荷做起，后来跟着师傅学厨艺，做得风生水起，工资可高了。
听说他在当厨师之余，认识了许多达官贵人，还兼职给一位政府领导当司机。
听说他交了个女朋友，对方可喜欢他了，工资比他高，还常常给他买礼物。
听说他开始自己做生意了，利用后厨工作那会积累起来的人脉关系，做起了烟酒生意。
听说他要结婚了，买了辆车，载着女朋友把车从北京开回了闽南，快到家门口时，他爸特地点了一串鞭炮，庆贺他“荣归故里”。
……
那日，他开着车到北京车站接我，两兄妹多年未在一起话家常了，话匣子一打开便再也关不上。他开始讲述，那些传说背后，外人所不知道的故事。
不知不觉，北漂已经10年了，往日如同隔世，当初走过的路，成就了今日的他。有过苦累，亦收获了甘甜，虽未逃离北京，却也并非如村里人说的那般辉煌。
17岁那年，他只身来到北京，住进地下室三层里，人生地不熟、没经验、没关系、没学历，为了挣钱，尝试过多种工作。曾经跑过龙套，穿着厚重的古装，跟着一群人如木偶般行动，边跑边喊，又热又累。过惯了没人管束的生活，对这些命令很不适应，尝试了一天后便放弃了。他也卖过衣服，那些便宜进价的衣服，转手出去就可以挣蛮大一笔钱，可惜他没能坚持做起来。
第一份较为安定的工作，是在酒楼厨房里做打荷。手脚灵活的他很快便结识到了一些朋友。某天，一位到酒楼吃饭的官员喝醉酒，官员看他人还算老实，便叫他开车送自己回去，他高兴地应允了这份“差事”。哪怕没有工钱，哪怕把官员送走后还要自己打车回家。他把这当成拓展人脉的好机会。
然而，夜里“见不得光”的行为，总有被照明灯所发现的一天，那位官员因为犯事被抓了，他倒无碍，只不过许多事得从头再来。
后来，有朋友找他一起创业，约着一同去了鄂尔多斯。那个遍地黄金的地方，钱来得特别快，他在那做起了烟酒生意，没过多久他就攒到人生中最大的一笔财富。不到20岁的年纪，第一次拿到那么多钱，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笔钱。哥哥建议他用钱在闽南市区里买套房，他没买，而是进了更多的烟酒。
“初生牛犊不怕虎嘛，那会心可大了，总想着挣更多的钱，现在就后悔了”，多年后的北京街区，他一边护着妹妹过马路，一边带着幽默的语气说。
可惜遇人不淑，“朋友”利用他做起了非法勾当。屋漏忽逢连夜雨，放货的仓库给人撬了，货被洗劫一空，损失掺重。某日骑着电动车去送货，路上不小心碰倒了一名女子，明明他的伤势更为严重，可女子偏说自己才是受害者，得知他的店面就在附近后便想敲诈他，还扬言要去告他。
“她就是讹上我了，要是长得好看点呢，我负了这个责任娶了她也行，可惜她长得太彪悍了。那时候刚好发现被生意上的伙伴给骗了，我冲回店里拿了点路费就跑，再也没回去过。”
社会教给他的第一堂课，带他做了一场似有若无的梦，把他送进天堂走了一遭，又将他狠狠地摔回地下。从那以后，他在与人交往中学会多留点心眼，做事情也不再那么急于求成。
“所以啊，出门在外不是所有人都值得相信的，要学会给自己穿上护身衣，学会在把人看透的同时还让对方看不透你。这可不是使坏，而是为了让自己不受伤害。”他以自身的经历向刚出社会不久的妹妹传授经验，他说：“哥没上过学，不能教你太多专业性的东西，所有感悟都是自己在外摸爬滚打悟出来的。”
回北京后，他再一次住进了地下室三层，找了份工作。这一回，身边多了位陪他同甘共苦的人。没听他讲过当年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只知道他追她时，他没什么钱，她的工作比他好，工资比他高，可仍然甘愿陪他住地下室，拿自己的存款让他做生意。
20岁出头，他的生活慢慢稳定了些，钱不多却也够花。恋爱之后，生活更渐渐多了不一样的色彩。
可“野心”仍在，没多久他又跟朋友捣鼓起来了，这一次跑到唐山开了家大排档。半年后，因为店里生意不好再一次“千金散尽”。
“在唐山赔了好多钱，不过我又干了件‘大事’，就突然决定要结婚了，跟你嫂子一起在唐山拍了婚纱照。”他一边开车载着妹妹逛北京，一边满怀笑意地提起往事。
那一年，他25岁，用存下来的积蓄买了辆车，这让他再一次错过了买房的机会。“没办法，你哥爱面子。”拿到车后不久，他就载着媳妇一路向南，把车开回了老家。我查了下北京到闽南的距离，2056公里。
“你嫂子心也是蛮大的，我那时候都没钱了还愿意跟我。当年原本有意找咱闽南人的，跟对方聊了一个月左右吧，她也有这个意思，可后来转念一想觉得不对。咱老家那些人你也知道，我爸妈爱赌博，她爸也常年流连于赌场，两家人凑在一起那还得了，就算了。认识你嫂子是一种缘分，这就是天意吧，一起在城里打拼的人，她懂我也支持我，我们有共同的话题。”在北京两天，他总是无意识地提起在娘家养胎的老婆。
“以前是为了自己打拼，现在不一样了，所有的努力都是希望让家里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她很厉害，不过我不想她太辛苦，现在大宝还小，二宝又还没出生，等孩子大一些了，她再去找些轻松的工作。毕竟在家待久了思想也会迟钝。”他一边说，一边开了瓶正在卖的红酒招待妹妹。
在北京的生活从来就不曾轻松过，虽已搬离地下室，也开始自己做点小生意了，可终归没办法长待。付不起高得离谱的房价，外地车（他的车挂的是厦门号）高峰期不让开，以后孩子上学也是个问题。计划着在老家买房，可生意、朋友圈子都在北京，回去又得重新再来。也看了河北那边的房子（嫂子是河北人），虽然不贵，但毕竟是南方人，心里终还是向着南方。
人终归是需要朋友的，北方生活的10年，经历过欺骗与离别，也见证过雪中送炭和相互扶持，看见许多人离开北京，也见到很多来北京讨生活的新面孔，看清了一些人，也更懂得珍惜一些人。
现在的生意搭档是当年做厨师时就认识的，一起合伙做过生意，一起赔过钱，更一样尝遍人间冷暖（他们没跟我提起，却在话语中得知，那位哥哥大概因为喝酒开车，进去过一段时间）。不安分的两个人，一直以兄弟相称，如今吃住在一块，奋斗在一块，谁都没有拔高自己的梦想，也不去贬低自己的追求，一起为了生活和家人而打拼。
许多旧时的朋友基本都不再继续联系了。有一位发小，在他回老家时过来借了几千块，他曾隐晦地提醒过对方：“我最近需要用钱，能否借点钱给我？”对方回他需要问问老婆，之后便没有了下文。
罢了，那位发小过得也不容易。老家那些在厦门打工的人的生活状态，他不是没有体验过，拿着微薄的工资，经常聚在一起赌钱玩耍，一点对家庭和未来的责任心都没有。他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也看不惯那样的行为，倒不如断得干净。
他对妹妹说：“老家那些人的思想观念、行为作风太落后，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为了所谓的利益跟自己兄弟反目，何必呢？出门在外尚且靠朋友，为什么有血缘关系的至亲却要老死不相往来？”
他告诫妹妹：“现在很多男的都是不负责任的主，表面看上去安分守己，实则夜晚经常流连坊间。女孩子靠男人不如靠自己，趁还年轻，要努力让自己变得更优秀，而不是急于嫁人。记住，聚会上那些想要灌你酒的人就不要再交往了，学会远离那些不值得深交的人。”
离开北京那会，因为暴雨延误了一天。临上候机室时，他嘱咐我起飞前给他发条短信。在那条“飞机快要起飞了”的信息后面，他回复：“嗯，那我也可以开车走了。”
尚未荣归故里，亦不愿客气他乡。
感谢阅读，图片摄于妹妹去北京时
作者简介：尚小又，热衷于记录身边人身边事，用文字感知生活、触碰温暖，写作能力修炼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