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没能给你爱情。
01
我们停在一棵大槐树下,望着风吹落紫色的槐花,看暖黄的路灯给夜色以暧昧。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四年。”我感叹道。
他说是啊,那时候你才上大一,现在都快毕业了。
“大学这几年还好有你,不然可真没趣。”
“那以后没有我怎么办?”花花直视着我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直白令我错愕。
那天晚上,他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男同学。
02
花花是大我一届的学长,第一次见他是在社团面试。
那天下午两位部长坐在我对面,“你有没有自己的座右铭?”另一位部长问我。
和多数刚步入大学校园的新生一样,我也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想了想高中刻在桌子右下角的应该算是吧,便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虽然张嘴就来,但刚说出口就感觉脸红到了耳根。
对面的花花率先点了点头,“不错,挺懂得选择嘛。”
后来再谈起那天的面试,我俩笑得前仰后合,我说多亏你帮我化解了尴尬呀,他则认真起来,“真羡慕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说啥玩意儿?
像是被发现了心中小秘密一样,他慌乱地躲开我的目光,忙说没事。
真正明白他的心思,是以后的事了。
03
花花来自云南大理,从小善习舞蹈的他,练过古典和芭蕾,学过民族与现代,当年因为受伤没能去考北舞,只能沦落到我们学校,委屈就任了校舞蹈队的队长。
我说你要是去了北舞没准能成为第二个黄轩,现在是不是很委屈?
他甩手说都是过去的事,早就没挂念了。但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一丝憧憬,那一束目光望得很远。说完他在我面前做了一个平转,顺势伸出一只手做出一个邀请舞伴的动作。
我笑他傻比,然后继续跟在他身后跑着。
那段时间我们已经相处得形影不离,他经常约我在晚上跑步,跑完之后两人会躺在草坪上,看着深暗却清澈的天空里云团被风吹动。
我闭上眼睛问他,听说你们可以接校外的商业演出,能挣不少钱吧?
他严肃地回答,“舞蹈是艺术,不是商品。”
我说那你和他们不一样咯?
“我尊重艺术。”
04
花花对舞蹈抱着虔诚而敬畏的态度,所以容不得任何人玷污舞蹈艺术。但他也不总是那么正经,只要不认真谈论舞蹈,他就快乐得像个傻比。
大二那年快放寒假时,他怂恿我一起做兼职,我说太冷了我他妈要回家。
他一把拽着我的手走在前面说,来北京上学都没体验过什么叫冷你还有脸回家。
结果三天就做完了兼职,离我们回家车票的日期还剩了三天,正好赶上又一波寒潮, 每天刮着零下十几度的大风。
五层的宿舍楼里只剩我们两个人,烧暖气的师傅也像是没上班。我穿着两条秋裤和他站在宿舍门口等着外卖,其画风之悲惨可以配上《一剪梅》:“雪花飘飘北风啸啸,天地一片苍茫....”
他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跑回楼里去又冲了出来。然后我们提着外卖,穿过风雪,去了舞蹈教室,那里温暖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我们靠着暖气片坐在地上,他问我喜不喜欢五月天,一边拿出手机打开了B站。我刚扒了第一口饭,他就像屁股着了火一样大叫快快快,快看。
阿信双手握着话筒,“让我们关掉所有的灯光,拿出手机,打开手机的闪光灯。”接着又说,“请大家看你的对面,这,就是五月天送给你们的星空。”
整个画面变成一片银色海洋,同时响起了催人泪目的万人大合唱《星空》,我说旁边那人谁啊?
花花在一旁陷入了花痴少女的状态,完全听不见我说话,两只眼睛把手机屏幕都望穿了。
“每个人的青春里应该都有一场五月天的演唱会吧。”这是他带着意淫口味的自言自语。
我说放屁,我就没有。
他一脸贼笑看着我说,那我们下回去看五月天。
我说我没钱,
他说我借你,
我说我没钱还,
他说不要你还.....
这时候手机卡住了,真实上演了“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他抬起头,迎面遇上我径直的目光,慌乱中撤走了视线。
透过窗户能看见外面的寒风刺过空气,发出阵阵呼声,我心想这比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05
后来发现,我可能是对的。社团里传出了有关花花的传闻,说他是gay,有些言语更是不堪入耳。
更糟糕的是,我就是传闻里的男二。
开始我不以为然,当我的室友调侃我和花花的关系时,我会尽力辩解,并指出花花和我都不是那种人;当社团里的朋友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时,我也会说清楚事实并非谣言所传。
但是当我吃饭,逛超市,上厕所,就连洗澡都遇到有人说同样的话时,我就变得懒于解释。而当大多数人都对你发表同样的言论你又不争辩时,这就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
我觉得自己彻底被误解了,而这个误会的源头就是花花。于是,我开始有了想法要和花花撇清关系,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虽然总感觉那种想法不妥,但我却没能控制自己不那么做。
在一个七月份的夜晚,我发现传闻所说是对的。
但我的做法,却错了。
06
那天晚上,我看完他的节目便走出了观众席,在礼堂的后门等他一起吃宵夜。
我想好了要在吃饭的时候,询问他有关传闻的事情。
见他从楼梯走下来的时候正在接电话,走近了却发现他泪流满面,眼前抽泣不止的他让我不知所措。
他缓缓走到台阶上坐下,下巴上挂满了泪珠,一滴滴掉在地上。
我走到他身旁坐下,想问怎么回事却不敢开口。没想到他直接就把头靠了过来,但心想他可能太伤心就任他靠着。
我望着地上重叠在一起的两只影子,准备伸出右手从后面拍一拍他的肩,但想了想可能被误会又把手收了回来。
几分钟后,见他没再哭,我就笑着说可以起来了吗?
谁知他转身扑在我怀里,将我拦腰抱住,惊得我像个弹簧一样抻开了,一把将他推开。
站起来之后,我愤怒地骂了他一句,搞什么鬼,你有病啊!
然后气冲冲地离他而去。
那是我一生做过最冲动的事,也是我后来对他抱有深切愧疚的开始。
07
后来我得知,那天晚上他的姥爷去世了,而他从小被姥爷带大,那位老人生前病重时还一直嘱咐家人,“不要告诉他,他知道了会难过。”
作为朋友,在他伤心绝望的时候我本该成为他的支柱,在他成为众矢之的时,我更应该站出来替他挡枪。
可事实上,我却像一个怕死的士兵,在炮弹打过来的时候抛下了身旁受伤的战友。
《霸王别姬》里面,段小楼带着菊仙离开程蝶衣时愤然扔下了一句话,“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啊”。我的话和这一句比起来,给对方造成的伤害又怎么会小呢。
当我把这一切想明白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俨然犯下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
后来他跟我说,他没有因为那晚的事和我生气,是他太冲动了。我看着一个没错的人替犯错的人揽下罪责,在痛苦的自责里越陷越深。
08
当我下决心想要弥补对他造成的伤害时,才发现时间从不给人留情面,他已经毕业了,而我的大学生活也接近尾声。
两年前的五月份,我辞掉了实习,回学校专心完成毕业论文。
但回到学校之后,论文没有和想象中一样占用我太多时间。而在所有人都为了自己的前途奔波忙碌时我一旦闲下来,连吸入的氧气都会变成焦虑。
我找他聊了毕业前日日焦躁的状态,他发来的是每一条都很长的微信。
我想再不去找他也许就没机会了,所以一条信息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发了出去:“我去找你吧。”
09
庆幸他没有拒绝,随后我去了大兴,那几天和他住在15平米的出租屋里。
晚饭过后,他会带我去公园里遛弯,那里有木桥和池塘,有虫叫和蛙鸣,有跳广场舞的大妈,也有夜跑的青年人。厌倦了钢铁和水泥的沉闷,所有人都在夜晚为自己寻求更多的意义。
我们停在一棵大槐树下,紫色的槐花顺着风飘落下来,路灯在夜色里照出一片暖黄。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就是四年。”我感叹着。
他说是啊,那时候你才上大一,现在都快毕业了。
我说大学这几年还好有你,不然真的没趣。
“那以后没有我怎么办?”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突如其来的直白令我错愕。
我想了想,鼓起勇气把想好的话说了出来,“其实,我一直能感觉到你对我的感情。”
看他没有否定,我继续说,“但真正确认的时候,还是让你失望了。对不起啊,花花。”
说对不起三个字的时候,我浑身被一阵电流淌过。
他坐到长椅上,双手撑着椅子沿儿,并着双腿在前面抬起又放下,给了我一个很长的回答。
10
“从初中开始,我就因为喜欢男生而成为异类,还曾经被人堵在厕所打了一顿。
回家之后我爸发现我手臂上的伤,逼问怎么回事,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但他没有替我说话,而是跟我讲喜欢男孩子不正常,还告诉我不要把那种事说出去,会被别人笑话。”
花花苦笑着叹了一口气,“你猜又怎么着,几天之后他甚至给我办了转学手续。”
我急于表达自己温和的立场,“转学可能是不想让你再受欺负吧。”
“他是怕笑话我的人也会笑话他。
后来我又喜欢上一个男生,然后发现他也有了女朋友,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也不会变成正常人。
上了大学之后,宿舍里大家也经常开一些听起来很刺耳的玩笑。后来我只好学会了假装,假装和他们谈论女生,和他们聊黄段子,开一些有的没的玩笑,努力把自己佯装成‘正常人’。
即使这样,我仍然感觉身后有许多异样的目光。”
一个人活在自己不被接受的环境里很艰难,而比这更艰难的就是还要假装适应。
我想说我能理解他,但事实是我未必能够理解,因为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那些没有亲身体验的感同身受。
他站起身来,背对着我说,“我一开始就很希望你和他们不一样,后来发现我还是错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你没错,错的人应该是我。”
11
那天晚上,我明白了,明白了自己永远不可能融入他的世界。而我对他的感情,也永远没资格成为爱情。
如果这让我很难过,那么更加让我难过的,就是再次带给他的伤害。
我们枕着一只枕头平躺在床上,窗外驶过车辆,一片倾斜的光出现在天花板上又缓缓褪去。
“对不起”,我说。
“为什么又要道歉呢?”
“我突然明白有些事不一定要说出来,说出来反而会造成更多伤害。”
“没关系,其实说出来我感觉好多了”,他转过头说,”你喜欢过我吗?”
“我很难说。”
“我喜欢你,我很确定。”
听他说出这句话之后,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机会回答他同样的问题了。
回学校的那晚,我在地铁口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会有人给你爱情,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该有的生活,而那正是你想要的。”
第二次拥抱,他用手挠了挠我的头发,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再见。
12
那一别,就是两年。
今年年初回到北京之后,我再次遇到了他,走在他旁边的还有一位男同学。
这种意外重逢的惊喜没能掩盖回忆里的尴尬,让我恨不得挖个坑钻进去。
他像红军会师一样挥舞着手臂,冲上来一把将我抱在怀里。
两年后他依然用手挠我的头发,同时给我介绍了他身边的男生,说话间我已经感受到那个人带给他的自信。
也是那一刻我才明白,自己深陷于对他那份感情的愧疚,已经忘了去面对现实,更忘了为他做回自己而由衷地感到快乐。
我们随意寒暄了几句便分开了,一点也不像曾经在彼此身上发生过的形影不离。
走了很远之后我的手机响起,是花花发来的消息:“你瘦了,多吃点。”
我感觉眼眶一阵发烫,那六个字变得格外清晰。
最后,希望那些像花花一样坚持着的人,都可以爱得坦诚,笑得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