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地萨满
文|尘落
看完了《藏地情人》,我的脑海里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他叫阿木,是个外蒙人,留着长长的辫子,少数民族典型的浓眉黑眼,棱角分明的脸型。五官放在现代都市里并不算好看,但配上他那身似乎永远不会换下的蒙古族服饰,却也很和谐。他的身上带着一股蒙古汉子独有的粗犷和野性,危险性和安全感。
我这么说似乎很矛盾。但对于和他们接触仅一个月的我而言,确实是这两种感觉交替在出现。觉得危险是因为对这个民族的未知引起的好奇和恐惧,你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禁忌是不可触碰的。他们表达欢喜的方式直接而粗鲁,这对于我这个含蓄而内敛(至少相对他们)的南方姑娘而言是在承受范围之外的。
不过,接触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他们也有非常可爱和靠谱的一面,会因担心你不安全骑着马护送你一路,会舍下自己的口粮留给捡来的流浪狗。
阿木的第一个身份是领舞。去年七月,我是以一个游客的身份暂住在呼伦贝尔草原上的。那时我们夜夜笙歌——准确地说是他们。
篝火。对于这项少数民族特有的特色活动,老实说我是有点失望的。来之前无比期待的篝火晚会,原来并不是当地人民自发组织的迎客活动。只是由工作人员组成的领舞团,带领游客进行的一项娱乐项目。
他们跳草原舞,也跳广场舞,也跳小苹果,甚至鬼步舞。很多草原的民族的原始的东西,在金钱和利益的推动下,沾染着所谓“现代文明”的气息,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我在参加了第四次篝火晚会之后,忽然觉到一阵深深的失落感。我看到所有的工作人员,随着最后一支舞曲告终,径直地走向后台,端出一盆水扑灭了中间熊熊燃烧的篝火,浓烟四起。一瞬间,音响、灯光全部熄灭,所有穿着民族服装的领舞们瞬间不见了踪影。一分钟前还灯火辉煌热闹非凡的大草原,瞬间归于一片漆黑静谧。
原来,对于每天不一样的游客而言总是新鲜的东西,于他们而言却只是例行公事。
阿木无疑是个优秀的领舞。虽然和其他人无异,这对他而言也只是一份工作而已,但我总能从他眼中看到不一样的光芒。他无疑是热爱舞蹈的。他总能带着男女老少的游客,让一窍不通的老头老太太,也能欢欢喜喜地跳篝火。他从不说一句话,却能用他专业的舞蹈功底和热场子的技术,带着全场high到爆。
我第一次去跳篝火是Joan带我去的,性格慢热的我只是跟在她后面慢慢跳。第二天她就离开了营地,前往黑山头,此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Joan走后,小雨和美丽姐都还没到,而阿密对少数民族一直有畏惧感,因此我只能自己一个人去跳。
我大概是在跳第三遍的时候学会了所有的舞,也慢慢放松下来,渐渐以一个游客的身份加入到领舞队伍去。性格如此慢热的我并不会主动去跟别人搭讪打招呼,我只是爱跳舞,跳着跳着,作为一个跳得“十分专业”的南方姑娘(用主持人的话说),自然而然地被看见。于是我包围着,被拉到了最前排领舞。
阿木也慢慢发现了我的存在。围着篝火,我和他一左一右地带着后面一群手脚不协调的人傻跳。其实对他们而言,只是图个新鲜,跳个开心。
后来,阿密她们参与进来后,偶尔会在散场后去请教他某个步子怎么跳,而我从来不问。我是看一看就会的。
我一度觉得阿木非常不苟言笑。至少他对我很是冷漠。可他却会跟每一个游客互动,尤其是当队伍里出现了舞跳得好的男游客或小孩,他会去逗他们,整场的气氛也会因此被带起来。但他从来不需要用语言。这些游客基本是每天都换一批新面孔,他们到处游玩,不会在同一个营地呆太久。因此,这项对于这些工作人员而言日复一日循环往复的日常活动,对于每天一换的新面孔却永远新鲜。
而我尽管慢热到不行,却也因为呆的时间足够长,舞跳得足够好,被邀约(舞伴)的次数足够多,而几乎跟每一个人都混熟了,却跟阿木始终陌生。我甚至一度觉得他似乎对我怀有敌意。是因为我抢了他的风头吗?这么想很好笑也很幼稚,可我当时就是忍不住这么想。
这么想着,有一天晚上我突发奇想,坐在篝火圈之外的人群外的栏杆上,决定今天晚上只当观众,不参与。那天晚上人特别多,里三层外三层,重重叠叠。阿木依然在人群中最耀眼的地方舞着。我看到他整场眼睛都在飘,似乎在寻找什么。直到跳到第三支舞,他的眼睛对上了人群之外的我。那眼神像个大大的问号。习惯是个挺奇怪的东西,尽管只是个陌生人,每天晚上站在身边跳舞的人突然不见了,大概也会觉得怪怪的吧。
第二天我又照常出现了,主持人又一次惊喜地大喊大叫,我又一次在他夸张的喊叫中变成了尴尬的焦点。阿木依然不会跟我互动,直到离开我都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不过从那天之后我发现他的眼睛里并没有所谓的敌意,甚至是有些温柔的。也许之前就是我想太多。
现在回想起来,他似乎并不只是没跟我说过话,我没有听过他跟任何人说过话。任何人。跳舞的时候热场子,他永远只需要用肢体动作。
阿木还是个年轻的萨满。
萨满教为满洲、鄂伦春、鄂温克、哈萨克、蒙古等民族所信仰。而萨满则作为人和神的中介者,以舞蹈、击鼓、歌唱等跳神仪式为族人治病或主持红白之事。
知道阿木的这一身份是在一次他们的节日,篝火晚会前,草原上放起了烟花。然后,我看到阿木一身垂地的萨满服,一头长长的辫子,手持击鼓,从黑暗中突然跑出来,口中念念有词,绕着篝火左三圈右三圈。他在跳神。
看到这样一身形象的阿木让我目瞪口呆,从此对他多了一股敬畏。那一刻我真的觉得他更像个神,而不是人。
也是在后来读了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才对萨满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八月份由于工作的临时安排,我走得很匆忙。走的那天忙着跟国良哥告别,送他上了狼岛之后,宝宝送我回篝火院。那天阿密、小雨、美丽姐都陪我去跳舞了。对那个我站在他身边跳了一个月舞却一句话都没说过的阿木,我很想跟他说一句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跳舞了,明天就要离开。可是直到烟火散尽,我还是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他在第二天篝火再次亮起的时候没有看到我,会不会好奇,那个舞跳得不错的南方姑娘,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