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故事散文岁月如歌

魔咒般的故乡

2019-01-17  本文已影响8人  八里山人程远河
魔咒般的故乡

我在故乡的时候没写过关于它的文字,或者说即使写了也不觉得。感情的记述与面对的物象没有距离,几乎只是日记般的照录。很奇怪,在八里山时我写得多的是在新疆、北京的经历,或者在洛阳糊口的感受,最多写自己的来回对故乡。后来,离开它,二十多年来没有在故乡定居,但心却是一分钟也没离开它。在时的不知不觉是在和经常的别离对照后才恍然有悟,但半生的大部分都消磨在对它的感情折腾里了。

农人的孩子,天地无非是村庄与田野。偶尔地抬望天空,却是空空的觉得没有实在感。纯净的小天地,执着地贫困着,过分地节省着,一切的物事都是本来面目,身处贫穷并不觉得贫穷,也不敢指望将来能过上什么好生活。年龄小不知道人生,不知道人际关系,看着所有的乡亲都善良,觉得我是这样想的他也会是这样想的,我是这样做他也会这样做的。一个小孩子的识见就是如此,不出去永远不知道真正的世界,固守绝不值得歌颂,越守心越小。到最后,就习惯扫地干活聊天打牌的人生了,多少人就是这样活着活着最后死了。没有思想。

二十多岁离家时不想家,外面的匆匆如鞭子抽打,静下来片刻还得休息,故乡入梦也不经常。成家后再离家,也不想家,反正家里有几亩地,有父母兄弟的帮衬,不会让我的孩子们饿着的。再说婴幼儿的成长,说着说着孩子们就会下地跑着玩了。农忙回去干活,如抗美援朝,该撤军就要撤军,外面的办公室才是主阵地。

年近三十忽然不想流浪打工,不想看人脸色违背自己意志。回去想整顿山河,到头来苦难受尽而几无收获。我说过,当我用三轮车拉着东西离开村庄时,父亲的眼光无限疑问而深沉。他的意思是我怎么让一家子过活,那时我实在是清光一个,不说银行的欠款。

离开家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知道在家是绝对没戏了,种地一辈子的父亲没有改变家里的一切,我种地又能怎样呢?听说比我们这儿偏僻几百倍的人到城里干活,就能养活一家人,我能比他们差多少呢?

我开始串别人房檐的生活,搬了几次家,房东的屋也是孩子们童年的一部分。忽忽地过着,梦兰告诉我她的同学想来家玩,她说我们还没有自己的家,不想让同学来租住地。她轻轻的言语刺疼了我。再后来,我在一个小区转游的时候,见几个老头在下象棋,过去看棋的间隙,我问他们是哪里人,他们说是本市最遥远的属县,县里最闭塞的乡村。其中一个告诉我,他儿子在厂里打工,买了房子,把他接来享福了。我心里又一震:人家能,我不能吗?我的父亲也垂老待养啊!

我默默地加快安排住房的脚步。当孩子们住进那虽然是二手房却属于自己家的屋子时,他们的欢快难以形容。他们的小手指小心地滑过白白的墙壁,抱着大大的玩具熊在床上打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如对春晚。东月升起,大窗户让屋里流泻银白,三个小家伙手托下巴,和长空的银盘相对,小脸的幸福和安然让我落泪……

母亲不在了,父亲会来,但却不会久呆,最多一次也不过四十天。他怕你不让他走,他会偷偷溜走。拗来拗去拗不过,只有顺着他。他不来我多回去。所以这十多年的周末,老家的呼唤是我必然的应答,熟悉我的人都清楚地知道我必然的去向。

走过的路,回头时再艰难也不艰难了。生活安定下来,心便倾注在父亲身上。父亲在故乡,故乡在心头眉头,在鸡鸣声里在牛槽前头。回去,有时和父亲一起行走原野,后来是我一人的独行了。

太亲切,想趴下来啃那些新芽春草,想坐在那厚土绵软的八里山上再不起来了。麦苗地里那么软,就让我睡在这地看一天繁星吧;红薯出罢地摊平,让我夜听地根的山泉,醒来迎接一被浓霜。我忽然发现我其实不了解故乡,我薄情无义对不起它,我口口声声说爱它却在十几岁就背离了它,回来的日子也没有关注过它。抱愧许久,我想求得它的原谅,不知能否得到宽恕。我实在不想离开它,却又不得不离开它,每次离开它时总是说如果在家能挣钱,谁出去谁是鳖孙。

我走在故乡的土地上是自然会回忆先前,失去了多少老人,诞生了多少新人,出去了多少人再不回头,多少人终生未离寸步。但我得承认自己的自私,我更多地想着的是自己。从两岁起到十三岁出去读书,每一年怎么过我都一点点梳理,我甚至罗列了村里关于我的许多第一:我记得村里娶的第一个媳妇、添的第一个婴儿、走的第一个逝者……这是我个人关于这小村的心灵史,我在走着走着就顺便记下了。思考的结果也是老套:人事寥落,握不住的时光如东风吹过发际。

我在许久的日子里被故乡沦陷,不可自拔到几乎忘我。我在八里山上披着棉袄行走,月亮在我背后给我照路,我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子。家里人焦急地呼唤我回去吃饭,我哪里能够听得见。是儿子喘着气照着我的肩膀猛地一击,我才知道夜色已经早已铺满我的村庄。我随他回去的时候,儿子长长的叹息超过他十多岁的年龄。他正是我当初离开时的模样。

我回去的周期是七天,一般不在故乡隔夜,除了我坚决不回,想在沉沉之夜想一些东西。刚刚的新奇还在上升,马上就要离开了,因此热爱的感觉总能保鲜,回城再想起也是深情萦怀。就这样,简短的离别,密集的回去,如蜻蜓轻落野花,如青蛙常经庄田,浅浅过,深深爱。

忽然有一天,猛然地惊了:这一味的怀旧后看,究竟有怎样的意义呢?你痴爱的故乡,它真的是美好无瑕吗?一味地平面的感怀,除了情感的疏通,会有怎样的益处呢?

换了角度审视,就有新的发现。最起码四十年,它几乎没有变化。老村虽然推了,新村依然凌乱。空间的改换是大势的必然,今日面前的哪一寸又是古代的模样?人啊,还是程家的儿程家的孙儿,但还是先前的厚实宽容吗?还会如当年不计代价帮忙吗?还不是和先前一样为针尖大的小事谩骂冲突,甚至经年成仇吗?拖拉机拉粪收庄稼,旋耕耙犁地种麦子,农活已经是消遣,一年能忙一个月吗?土地被流转,一家没剩几亩了,绝大多数的时光,在串门说闲话中打发。麻将牌桌上一个人刚刚坐起,另一个人立刻坐下……

这也是我的故乡啊?谁的故乡不是这个样子呢?

我现在带着儿女去地,会被他们嘲笑,说是银环下乡,做给人看的。我和儿子出牛棚里的粪,他们会说我这当爹的狠心,这又脏又累的活儿何必让儿子参与呢?他自小在城里长大上学,怎么可能回来到村里修地球呢?儿子搀着他爷爷在门前的路上走着,我在后面跟着,三十米的南边沟下,是老宅被平整后改造成的麦田,往里靠墙的一溜儿还是白雪覆盖。麦田里空了一小片,是四弟种菜的所在。菜地边上的两棵小杏树,二月的花是小村最抢眼的亮色。

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多陪我的父亲。儿子作为跟随,他会怎么看待我的行动,他会怎样理解他的跟随呢?我发现了故乡的不足,不知道这是不是背叛?这些不足一直存在,只是我以前不分来由地认为它万般美好。我在想,武臣比他爷爷进步了吗?拽子以后的结局,能比他父亲好多少?

我曾坚决地想,等到孩子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我一定坚决摈弃那高楼间的一格,回到我故乡养老去。清风篱笆墙,明月过南岗,就做一个现代的隐于故乡的隐士,这样就算接续了和故乡的联系,再也不和它有一丝一天的中断了。可又想,这是何等的做作和浅薄。身体的回归只是表象,我到最后真的能和这故土融合,十分地适应到安然终老吗?

我不能保证。

现在我的心又开始漂泊。在外不想故乡不可能,老死不离又没信心,我担心我和乡亲们的相处,他们的客气其实是疏远,他们的恭敬其实是排斥。村道上的行走的我,也许早在二十年前就被他们驱离故乡了,只是我不以为然地来来去去。

今天课后,又要回去。下楼,透过楼间的青天望着西边,觉得二十公里外的故乡十分遥远了。这一段多数时刻灰蒙蒙的天空,是否把我的故乡包裹得如深夜的黑暗?它没有几户人了,出去不回来的人越来越多,空村的虚落罩着欲归的心,坐上车离它是越来越近了。

我到家的时候,新月照着小村,八里山在东边依稀着。我还能归来多少年呢?我现在对故乡百味在心,而也在看着我的故乡,对我会是怎样的感觉或没有感觉,从风发少年到中年渐深?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