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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

2023-07-31  本文已影响0人  魏治祥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一开春,缺耳朵福阿婆照例又犯病了。她的数得出根数的白发上,插满了红的桃花白的李花,手上还捏一把金灿灿的油菜花,从老牛坡的牛头到牛尾,跌跌撞撞地满世界游荡,一路走一路喊:

“昌……娃……娃……”

声音凄厉、苍凉、颤颤悠悠。猛一听便脊背发冷。到了夜里,福阿婆便如一只怪鸟,彻夜哀鸣,如泣如诉,似歌似哭。呜呜的山风把这游丝样的哀声在牛背沟头上一个劲地缠,缠成一张网,缠成一只茧,牛背沟人的心上,便有了说不清道不白硬硬的凉凉的一砣。于是就有人说:“福阿婆,怕要死了。”一旁的人也附和道:“这回,真怕要死了。”牛背沟的夜,由此而刮起阵阵阴风。

白天,福阿婆喊累了,便伊伊呀呀唱,唱些啥,任谁也不懂。比福阿婆小十几岁的七公公说她可能在唱《女儿经》,或者《劝孝歌》,因为她年轻那阵就背得“落花流水”了。福阿婆一路唱着,倘遇了人,便停下来,认真地问:“看见我家昌娃么?……没有?怪了,刚才还坠着我奶头儿呢。”说着就撩开半掩的斜襟褂子,亮出木梳样一个胸脯,以及胸脯下已耷拉及裤腰而干瘪得像蔫丝瓜的两搭肉皮。“嘻嘻!……你摸一下。好胀!奶嘴头儿还湿的哩。”一对昏花的老眼竟放出迷离的光来,痴痴地笑一回,就又伊伊呀呀唱着走了。过一阵,山沟沟里又回旋着凄厉、苍凉的喊声:

“昌……娃……娃……”

好多人,都是在福阿婆的喊声中长大成人,成了父亲母亲爷爷婆婆的。好多说福阿婆“怕要死了”的人都死了。她却没死。

福阿婆是牛背沟岁数最大的人。

七公公说,福阿婆早年如花似玉,粉嘟嘟个脸儿,一指头能弹出水来。她是山梁那边石泉镇上一个私塾先生的幺女,从小识文断字。十六岁那年,嫁给牛背沟唯一的地主吴朝奉的独生子。两年后,男人被棒老二绑了“肥猪”。吴家倾其所有去赎人。可惜晚了半个时辰,“肥猪”竟被大卸八块,血糊糊抛在荒草丛生的鹞子嘴,连吴朝奉也没能回来。福阿婆哭得昏天黑地,没有一个人听了不流泪的。不久,她生下了遗腹子昌娃。服丧期满,立即便有媒婆上门提亲,就坐在福阿婆左首,把个男人吹得天花乱坠,福阿婆只是听着,并不出声。媒人起身出门,她已咔嚓一剪刀剪下小小巧巧的左耳轮挂在门枋上……七公公说到这儿,每每要搔了白头叹息小半日:似这般刚烈节妇,倘若出在光绪或者宣统年间,是一定要旌表的;惜乎其时已经是民国了!——真可惜那么乖巧的一只耳朵!“红颜薄命。”七公公总结道。可不是命薄!昌娃八岁那年,大约撞了鬼,半下午溜到后山玩耍,一筋斗从陡崖上栽下来,当时就脑浆迸流。随后福阿婆也去那个地方跳崖,跳了三回,却没有死成。没办法,命定的。阎王老爷安了心要你一个人孤伶伶活在世上,就算再跳三回崖,也还是死不成。从此,记不得是民国那一年了,一开春,缺耳朵福阿婆突然就疯了。疯得怪,烧香化符吃中药喝神水统不济事,过了春天便好端端的;第二年春,又疯。

“昌……娃……娃……”

昌娃不死,怕有八十来岁了。

2

曹金英做了个噩梦,梦见缺耳朵福阿婆提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直端端要割她的耳朵。她拼命跑,跑不动,像是被野藤乱葛缠住了腿。“救命!”她用力喊,又觉得嘴巴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她开始朝后山跑,连滚带爬。有几次觉得那个小脚女人撵上她了,一回头,却见福阿婆仍然站在背后,吃吃笑,一只干瘦的爪子唰地伸过来。她扭头又跑。终于,她发现来到了深不可测的悬崖边上,腿一软,便瘫在地上。又听得福阿婆一声怪叫,左腮上便冷森森地吃了一刀,立即空落落的……

曹金英头皮好一阵发麻,黑暗中有老鼠在撕咬、奔驰,身旁的瘫子丈夫正搂着她嘎嘎地挫牙齿;隔壁屋里,传来了小叔子仁贵如雷的鼾声。可她仍然偷偷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耳朵确实还在。她总算吐出一口长气,这才发现,内衣都湿透了。

“梦是反的。”曹金英想。又摸一摸耳朵,凉凉的还在。她开始回想老年人圆梦的说法。老人们认为,梦见火烧房子,便要发家;梦见摸鱼或者拣到钱,便注定要蚀财;梦见死人,说明有红喜事,大吉大利。总之梦是反的。那么,梦见福阿婆割了耳朵,难道说明耳朵不但不会被割,反而还要长一只耳朵出来么?曹金英糊涂了。

就又想起前几天做的一个怪梦。

桂花——就是五叔的大媳妇,结婚才半年就跟人贩子跑到河南去了——回来了,长得白白胖胖,穿一身崭新的灯芯绒衣裳。桂花劝她也去河南,说是河南人钱多得没办法,女人除了生娃娃啥也不消做,顿顿吃干的;穿衣服尽穿灯芯绒,一年光是擦脸就要用几十斤芝麻油,一个个白得晃眼睛。她说:“我走了,男人咋个办呢?一个瘫子,拉命债哩!”桂花说:“死脑筋!你走你的,你小叔子晓得管他。”她就跟桂花到了石泉镇的汽车站。汽车开了,她却舍不得离开那个家,哭死哭活地闹着要下车。桂花喊司机:“不许停,这个人是我出钱买的!”汽车开得要飞起来。正在这时,远远地撵上一个人,边跑边喊:“快停车!”一眨眼就撵到汽车前方,在路中间站住不动了,竟是她的瘫子吴仁初。汽车对准吴仁初轰隆隆地直冲过去。“啊——!”她一声惊叫,用手捂住了眼睛。“哐!”汽车震得一抖,后退几丈,熄火了。她跟着也就醒了,吓得浑身冷汗。那是个梦。虽然那是个梦,她还是觉得自家坏了良心,对不起吴家人。关于河南,她是听石泉镇上的人说的。她不信河南有那么好。桂花信了,就跟人贩子跑了,一直不晓得下落。可见梦是反的。

但,啥子才是真的呢?她不知道。

“昌……娃……娃……”黑暗中又响起了福阿婆夜枭般的叫声。

她开始小声抽泣。

3

老屋基山梁是牛背沟地势最高的去处。山梁正中,歪歪斜斜趴着三间茅草房,构成半爿院子。几丛绿竹,三五株桃李,给死寂寂的院落添了几分活气。如果到了冬天,北风一起,把本来就不厚实的茅草扯成一丝丝一绺绺,挂在掉光了叶子的树枝上,好像要把茅草屋的主人轰走。

当然,朱半山是轰不走的。这个在三九天只盖一条薄被的壮汉,一个人在山梁上住了三十年。

在人们的印象中,朱半山从十五岁到现在,始终没有什么变化,永远那个样子,无忧无虑,吊二郎当,东荡西游,他喜欢看戏,常常打了火把翻山越岭去石泉镇看,散戏后就随便在哪.家屋檐下蜷一夜。他自由自在,高兴了干起活来不要命,不高兴就躺在屋头睡懒觉,天王老子都喊不动。他大手大脚,分了新粮顿顿吃干的,还卖了口粮打酒割肉抽纸烟。粮食倒腾完了,就到处帮人家打杂,好歹把肚子混圆。他跟知青学会了吹笛子,不识谱,却吹得出“北风那个吹”。

六九年从县城下放来的六个知青,四男二女。贫下中农们对这伙穿军装的青年怀有戒心,一般不去招惹。唯有朱半山例外,成天泡在知青点混。白天替人家担水劈柴,到几里路外的大队代销店打酱油买盐巴买火柴。久而久之,朱半山便到处拣知青的样子,变得讲卫生进来。头发梳得光光的,弄一面小圆镜反复地照,上床之前还要洗脚,清早则端了半碗泉水,用一把不知从哪里拾到的光板牙刷,醮了盐巴吭哧吭哧使劲刷牙,刷得淌血水……后来,又随知青进了两趟县城,便愈发趾高气扬,动辄敢跟干部顶嘴,处处喜欢打抱不平,哪个受欺负站在哪一边,说是“同情弱者”。

知青中有一个叫张学明的,善吹笛子,一管竹筒居然被他吹出无数歌来,朱半山每每听得如痴如醉。他也就砍了一截竹子,钻了八个孔,用纸糊了第二个,整日地吹将起来。那尖锐的啸叫好难听。但朱半山毕竟聪明,不仅学会了“北风那个吹”,还学会了什么“深深的海洋为何不平静”。自然是张学明教的。可惜不等学会第三首歌,老师便回城当工人了。当最后一个女知青走时,朱半山比死了娘老子还伤心,让那管张学明留给他的笛子呜呜咽咽哭了七天。随后又依旧无忧无虑。天一黑,他就吹笛子。天长日久,把那个“深深的海洋”吹得有眉有眼有耳朵。虽然就那么一句调调翻来覆去地吹,但即使再粗心的人也能听出不同的味道。那里面有……呃,反正,复杂得很。有时,他还怪模怪样地唱:“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不平静,就像我爱人那一颗摇动的心。”任谁也听不懂是啥意思。

转眼,“深深的海洋”四十五岁了,仍然光棍一条。

此刻,春天的太阳暖烘烘地照着老屋基山梁,山坡泛出一层浅绿。朱半山刚啃完昨天剩下的四个又冷又硬的包谷馍馍,打着喷香的饱嗝来到院外的一株桃树下。他想,要是他脊梁上也泛出那么一层绿来,一定痒酥酥地极为惬意。他伸手揽过一枝花。

“曹花。”他说,嘿嘿笑。

山梁下的田埂上,一个草把人似的东西踽踽地在动,游丝般若断若续的喊声也就自那儿飘来——

“昌……娃……娃……”

他突然感到浑身燥热,便敞了怀,露出结结实实的胸脯。

4

吴仁贵验上兵了。报名时兴高采烈,验上了却哭,躲到山上去哭,怕给人看见。他不忍心走。爹妈死得早,哥瘫在床上十几年,大嫂一手把自己盘大,如今得力了,却一拍屁股要走,把个家甩给大嫂一个人背着。而且,要包产到户了,一家人的地全靠大嫂一个人做……他能忍心么?

牛背沟这回报名参军的,还有个沈亦财。

沈亦财的老子是大队支书,人称“省革委”。好些人当干部越当越胆大,省革委当干部却越当越胆小。小时候他就当了个社长,二十几年下来却死不长进,冷水洗屁股越洗越倒缩。胆子小了,威信也没有了。运动后期成立公社革委,两派席位对等了,还需要个无争议的中间人物进去凑成“单数”,就把他拉上了,于是有人开始喊他沈革委。有回,县上来检查大寨田,喊他去汇报情况,一旁朱半山酸溜溜地说:“怪了,省革委反拿给县革委管着!”沈革委从此便成了省革委。

省革委的儿子竟没验上。牛高马大一筒,说是心脏有杂音。这对没见过世面的牛背沟的乡亲来说,是十分笑人的:“嘿,省革委的儿子有杂音!杂音是啥怪毛病?”沈亦财就拿爹妈当出气筒,摔盆打碗又哭又闹,仿佛“杂音”是老爹硬塞给他的。

儿子验不上,老子的脸面上自然不光彩。他便出来造舆论,一方面给儿子消消气,另一方面也给自己捞个脸。他说,据他“估计”,春季征兵,多半是要送到越南前线去打仗;而云南有个什么山,不晓得是我们占着还是越南人占着,总之,见天不歇气地开枪放炮,很要死些人。“你以为公家的衣服那么好穿,火车那么好坐?只怕坐得起去,坐不回来哦!”

朱半山不舒服了,阴阳怪气地说:

“打仗还有不死人的?我朱半山就巴不得坐起火车去送死,只可惜有、杂、音!”

惹得众人吃吃笑。

省革委也不示弱,把脸车到一边:

“就是。有些人杂音倒是没有,可惜好几十岁了还没有尝过白馍馍,巴不得人家小叔子走了,好去偷冷饭啦。哼!”

“嘻嘻嘻……”朱半山却笑了,笑得直不起腰,严阵以待的省革委得了手,也跟着笑。

“沈支书——”朱半山挨近了,亲切地唤。

“嗯?”

“老子日死你先人!”朱半山音量陡然高了十倍。骂罢,昂头扬长而去,还洋洋得意地唱:“深深的海洋,你为何不平静?——有杂音……”

直到朱半山走去好远了,省革委才回过神来,嘴巴张了又张,好容易喊出声来,却是:“我儿子,没杂音!……”

夜里,曹金英服侍瘫子睡好,开开房间门,便吓了一大跳——

小叔子吴仁贵直戳戳一筒跪在房间门口!

她感到心子被狠揪了一把,站了站,心肠一硬,从一旁跨出门来,进了灶房。

到这阵还没有喂猪,猪食煮在锅里,那一大两小三个畜牲却叫得像死了爹娘老子一般。她心如乱麻,舀了桶猪食提进猪圈房。

她把猪食倒进槽里,一转身,小叔子却已跪在了猪圈房门口的泥水里。

她好气!好恨!索性将潲桶丢在圈里,从他身边跨出来,回到灶房里砍猪草。

满脸满腮,她一任泪水流,也不去揩……

吴仁贵要当兵,当大嫂的本无意阻拦,可他为啥要瞒着嫂子呢?她最叮心的,就是这点!

曹金英把小叔子一点点盘大,何尝不盼他有个出息。吴仁初残废了,就指望兄弟成才。有她曹金英一口气在,吴家就不能垮,就不能让人戳背脊骨!但问题是小叔子要把她这个大嫂当大嫂!大嫂有哪对不起你小兄弟的?那时候你满尻子是疮,脓疱疮,我遍山沟里去捡麻蛇皮摘黄葚叶回来,拿瓦片炕,炕香了拿盐臼擂,擂细了拿菜油拌,拌好了给你擦;你翘起个屁股,我一手掌灯一手捏了匹鸡毛醮药,就那么趴在你屁股后面……那时候你好乖,好听话。你一声不哼,一点不护疼,我心都疼得抽气,穿脓疱疮都是等你半夜睡着了才爬起来给你穿。你睡着了,不晓得疼了,我却疼得心尖打抖……没娘的娃,苦啊!……你那时连做了个梦都要说给我听,如今这么大个事,却瞒着我,到头只说声“我要走了”,你走啊,来给我说做啥!

嚓!嚓!嚓!……她砍猪草。

缺耳朵福阿婆条声吆吆的喊声又传了来——

“昌……娃……娃……”

她一哆嗦,赶紧停住,怕砍了手。仁贵要走,若是再把手伤了,就真是吃屎也要拿给狗撞倒了!她站起身来,撩衣襟擦脸上的泪,一连擦了好几把,走出灶房。

小叔子还跪在猪圈门外的泥水里,这没出息的货啊!

“你要在那里跪到老死么!”她唤他,眼泪就又出来了。

“大嫂,”那没出息的货直杵杵地,身子连动都不动一下。“你答应,我就去;不答应,我就不去。全听你一句话。”

曹金英心一下软了,叹了口气,说:

“你都要当解放军了,还是那副——”

话没说完,小叔子一个筋斗翻爬起来,只喊出声“大嫂”,便瓮声瓮气地哭开了。

5

第二天一大早,吴仁贵走之前,极认真地把大嫂煮的四个荷包蛋全吃了,然后,去跟瘫子大哥告别。大哥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睬他,他在床前站了好久,一咬牙,出门上路了。

多年的病魔折磨,使瘫子的脾气变得十分地乖戾。他不能说话,眼睛耳朵却特别地灵动。眼看兄弟一天天长大,自己干得像块柴,兄弟壮得像头牛,就总怀疑两叔嫂有不干净,只要发现叔嫂俩多说了几句话,多看了一眼,他就要发气,就要掼东西、擂床板,就要拿脑袋磕墙要死要活;夜里,还要扯婆娘的头发,扯自己的头发,掐婆娘的奶膀,抠婆娘的下身,扯完抠完掐完,就僵尸一般勒紧婆娘不松手,睡着了也不松手。有一回,堂客下地去了,他就审问兄弟是不是跟大嫂有过名堂。他不能说,就用手比,比得龌龊下流,小兄弟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抡圆膀子搧了当哥的两耳光。以后,当哥的似乎放心一些了,兄弟却从此失去了对哥的尊敬。但他很敬爱娘亲般的大嫂,发誓要好好报答她的恩情。

他埋着头,匆匆走在小路上。

刚转过山嘴,突然被一个人一把搂住。

“昌娃!我的儿……”

是缺耳朵福阿婆。

他不禁怆然。只是想到自己这是去参军,奔大前程,才没流下泪来。

他让她搂着。好半天,才掰开她鸡爪子似的手,加快了脚步,往他的大前程走去。

6

似睡非睡的牛背沟,突然小热闹了几天。

按说一个农村小青年参了军,并不怎么稀奇。但吴仁贵是曹金英的小叔子,这就有了特殊意味。早在十几年前,县委宣传部龙部长还是个初学新闻报道的小通讯员时,些听说一个叫吴仁初的农民为修“万岁展览馆”而采“忠字石”被炸断了腰杆,立即赶来写了一篇通讯。通讯见报后影响并不大,他很有些为伤者不平,就换个角度去写曹金英,结果居然打响了。然而时过境迁,随着政治气候的变化,老典型早变得一钱不值。如今得知曹金英守着个瘫子丈夫,竟舍得把刚刚得力的小叔子送上前线保卫祖国,不禁大动感情,决心非把这个老典型重新树起来不可……

于是就有县报和广播站的两个记者来到吴家,一个拿相机左闪右掐,一个把小本子摊在膝头上一阵地写,一阵地问。只过了两天,曹金英就上报上广播了。也不晓得是那干部的照相技术差还是相机本身有问题,好端端个曹金英在报纸上打出来竟有如上布告,眼睛瞪着,一脸哭相,就如被豹子骇着了。好在文章写得极生动极有激情,这就又为牛背沟、为吴家招来了更多的相机更多的小本子更多的人。曹金英三天两头被叫到外面开会;座谈,坐主席台、上八位,吃三口菜一口饭的席;各种封号中除废除当年的“大寨铁姑娘”外,保留了“三八红旗手”,外加“县人民代表”、“五好家庭”、“五讲四美三热爱先进个人”、“计划生育模范”之类,花花帽子一大摞。

村上出了个人物,村民们自是兴奋。而村干部们兴奋之外还添了忙碌。譬如支书省革委和队长吴太明,无论曹金英在与不在,客人来了都得应酬接待;曹金英外出,还得帮着经佑瘫子。这就少不得吴太明回到家里挨媳妇咒,说他“吃家饭屙野屎”;少不得省革委心里嘀咕:吴仁贵能参军,儿子沈亦财却参不成,参不成倒罢了,一个“有杂音”,只怕往后说媳妇也成了问题呢!就这么,两人一咕嘟,都不愿意当瘫子的孝子,索性曹金英一走,便叫孤人一个的朱半山来守那瘫子。

但这段时间里,牛背沟最兴奋、最忙碌的人,要算缺耳朵福阿婆。她不但日里夜里比往常喊得起劲,念唱游荡得起劲,且一见生人,就要颠上前去问:“看见我家阿昌娃么?……”问着就要撩衣襟,弄得面前的人好惊慌,好尴尬……

好在,这样的日子不长,随着到牛背沟来的客人越来越稀,曹金英外出的时候越来越少,牛背沟也就慢慢清静了。

7

收完包谷,还来不及挖红苕,牛背沟的土地和草坡就分到了各家各户。

生活整个儿变了样。

曹金英一家三口(包括当兵的吴仁贵),包了五亩一分三厘山地。她手气不好抓阄时恰好抓的是最远的,稀稀拉拉十几块地全部分散在老屋基山梁上。那地方坡陡,离大院子两里多路。除了朱半山,谁摊着谁倒楣,按说,曹金英家是军属,当照顾的,省革委也做过工作,要给她家格外划。但曹金英生性好强,偏说:“拈着哪块是哪块,我不要哪个照顾!”大家自然求之不得,便都没有话说。连七公公也夸赞“这女子好刚烈”。

转眼间点小麦了。田地里再不见成帮结伙的场面了。曹金英闷声不响,独个儿把干粪一挑挑送到地里堆着,又在地头挖出一个粪凼,存上大半凼粪水,然后开沟,泼粪,撒种,盖干粪,早出晚归,整日在地里摆搅,午后日头打偏时才回来一趟,喂瘫子吃饭,自己也填填肚子。三天下来,才种了一亩多点,凼里的粪水却没有了。这就得一面挑粪水一面种,人当然累得不行,进度也更慢了。

她偶尔想起先前当代表,到处开会的情景,便有一种落寞和空虚的感情涌上心头。

这时节,只有一个人关注她。那就是朱半山。早在抓阄时,朱半山就悄悄安慰她:“不要紧,我帮你。”她当时心里一热,感到踏实了许多。朱半山是个好人。这么多年来,她红火时别人上前他不上前;她冷清时别人不上前他上前;她一有跳不过的沟坎了,他就给悄悄垫个石头。在别人面前,他大大咧咧,在她曹金英面前,他规规矩矩。他避讳单独去跟曹金英一起做活路,怕坏了曹金英的名声。于是他去找吴太明及聋二爸两家厚道人家,先帮他们做,做完了一起来帮曹金英做。

深深的海洋

你为何不平静?

……

天麻麻亮,曹金英挑了挑粪水开门出来,朱半山已站在面前,后面还有聋二爸两口子和队长吴太明。他们也都挑了粪桶,空的。

朱半山本来哼着歌儿,一下住了口。

“说过要帮你……”朱半山说,口有点呐呐。

曹金英愣愣地望着他们,眼眶红红的,她放下粪桶,转身奔进屋去,把这意外的事告诉瘫子丈夫吴仁初。朱半山随即也跟了进去。

吴仁初就那么终年四季挺在床上,骷髅一般,僵硬。他好像一直睡不醒,又好像一直醒着。说来也怪,他好像痛恨世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最近却对朱半山特别怀有好感。这时,他对站在一旁的朱半山居然挤出了一个笑!虽说这笑比哭还难看,而且狰狞,朱半山还是十分感动。但最感动的,还是曹金英。她甚至汪上了两泡泪水……

天大亮,四处是青的,蛋青色的。吴家老院子里几只早叫得精疲力竭的荒鸡还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叫。朱半山一挑粪水挑在肩头,一手叉腰,一手前后甩着,脚掌富于弹性,一副钩担上下闪动,嘎吱嘎吱,走得好潇洒。曹金英荷了锄头,挎了麦种,带小跑在后面跟着。

他们一行五人,朝老屋基山梁上走去……

8

天不见亮,曹金英就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她眼皮干涩,太阳穴一拗一拗地胀痛。

其实,她一夜睡不踏实,一个接一个地做梦。梦些啥,记不住,只觉得老是在跑,在躲,气喘喘地,脚酸酸地,一直很累。瘫子丈夫更是彻夜不停地挫牙巴,锉得她毛焦火辣,细瘦如干柴的胳膊蛇一样缠着她的颈项,她不敢动,怕瘫子一旦醒来,又要掐她,抓她。

瘫子不锉牙了。天大约快亮了,屋里反而漆黑如坟墓。风嗖嗖地从窗洞灌进来,弄出细碎的声音。老鼠又在撕咬奔驰。夜愈是静得让人发毛。曹金英眼睁睁看着如一块灰布的窗洞,盼望快快天亮,墙上新安的广播喇叭快快响起。

喇叭是龙部长派人安的。龙部长一直关心着牛背沟,他跟牛背沟有感情。牛背沟出了曹金英这样一个先进人物,牛背沟的群众却听不到外界的声音,这使得龙部长很痛心。广播喇叭终于安上了,虽然离县城太远,信号传下来已十分微弱,且失了真,以至于苦井沟人都以为喇叭里的男女播音员一个个都伤了风,喉咙哑。好在,多听几天就听惯了。安好喇叭,龙部长又派来两个记者采访曹金英,要写篇稿子播给牛背沟的人听。龙部长还特地捎给曹金英两斤白糖。那白糖,这阵就在米柜上放着,灰扑扑的像一小袋化肥。

喇叭终于响了。

“各位听众,下面播放本站记者采写的通讯。题目是:‘她有一颗闪光的心’。在尖峰乡牛背村,只要一提起曹金英,人们就会翘起大拇指由衷地称赞,说她不愧为三八红旗手,是牛背沟心灵最美的人……”

牛背沟!曹金英吃了一惊,就闭了气竖起耳朵,心也就卟嗵卟嗵跳起来。她张大着嘴,凝神屏息,一字不漏地听,很快便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名字像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从小小喇叭里走出来,在她眼前一扭一扭地跳。

“那是去年冬天,牛背沟的乡亲们无不欢欣鼓舞:山沟沟里终于实行承包责任制了。大伙一致赞成照顾曹金英,要专门给她家划五亩好地。可曹金英说啥也不肯搞特殊,说:乡亲们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我不要任何照顾,分着哪块种哪块!一席话说得大伙心里热乎乎的,劳动致富的劲头更足了……”

“从那天起,曹金英肩头的担子更重了。从早到晚,她连坐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做饭、喂猪、砍柴,给丈夫端茶送水,洗脸擦澡,端屎端尿,还要背他去院子里晒太阳。地里的农活又繁重,她像一个壮劳动力,挑着一百多斤的粪水,一步一步,登上高高的山梁。有一回,她实在太累了,眼前一黑,连人带桶滚下山坡……曹金英明显地消瘦了。丈夫吴仁初看在眼里,疼在心头,说不出的难过。妻子十几年如一日,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这个累赘,支撑着这个艰难的家。为了给丈夫治病,妻子节衣缩食,连衣服都舍不得添一件。为了给他治病,妻子翻山越岭,亲自采来落地金钱、一支蒿等草药泡酒,又不厌其烦地给他擦腰、按摩,直到深夜。吴仁初多想说一声:‘金英啊,我对不起你,让你吃苦了!’可是他无法表达,只能含着感激的热泪,轻轻地抚摸着她。有时他心情烦燥,甚至产生了自杀的念头,曹金英就总是百般劝慰,鼓励他顽强地活下去。她深情地说:‘仁初,眼下政策好了,日子一天比一天幸福。你要看远些,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吴仁初连连点头,他看到了妻子那颗闪光的心……尤其值得学习的是,曹金英不仅关心自己的丈夫,还关心着父老乡亲。有个姓朱的社员,过去好吃懒做,还有点小拿小摸。人们都讨厌他、疏远他。曹金英却不是这样,她认为不能用老眼光看人,现在打破了大锅饭,应该调动每一个人的生产积极性,于是她就主动接近他,帮他洗洗缝缝,鼓励他种责任地,姓朱的社员十分感动,从此不仅安心务农,而且懂得了关心别人,今年秋播时节,他见曹金英实在忙不过来,就悄悄地邀约了一帮社员帮她种……”

曹金英浑身燥热,心跳很快,背脊心麻酥酥的像有鸡虱子在爬,往事忽明忽暗嘀溜溜旋转,转得她心如乱麻。她渴望着想要分清她和广播里的曹金英,哪个更真实。可她分不清,两个人都在她面前跳来跳去,一个在哭,一个在笑。

曹金英一动不动躺着,任凉凉的泪水流淌。

曹金英突然感到气紧,这才发现,身子又被丈夫的干瘦胳膊蛇一样地箍紧了。跟着又被推开,胸部、肚腹及脚根,便有一双爪子在上面抓着,掐着,奶膀上被重重地咬了一口,胯缝里被重重地抠了一指……她终于明白,瘫子很早就醒了,一直在静听那广播,听得不知已在肚里转了多少个拐拐了!

广播喇叭里在唱歌,伊伊呀呀地却仍是沙哑。她突然觉得那歌,竟有点像朱半山唱的那个“深深的海洋”。太阳穴突突跳起来,眼泪却没有了,而心里,竟突然冒出一个令她自己也吃惊的念头,一个很野的念头……

9

几十只广播喇叭像在牛背沟头上画了一道符。人们突然地又一下子变得异常兴奋,三三两两地热烈议论开来。

“听见没有,今早那广播?”

“咋没听见?怪新鲜的哩!”

“广播里说:‘大伙一致赞成照顾曹金英’,你‘赞成’啦?”

“曹金英两口子夜里说那些话——‘金英啊……’‘仁初呐……’哪个听见啦?哪个吃多了钻在他两口子床底下去听床脚来?”

“怕只有朱半山吧?”有人开玩笑说,说完便哈哈大笑。

大伙也就跟着笑,觉得这是个极有趣也极能发挥每一个人的想象力的话题。一面又撇了嗓子“金英啊”“仁初呐”一阵乱学乱叫,直至形象生动而又具体地创作出老光棍朱半山趴在曹金英两口子床下听床脚的肉麻画面。

随着这广播问题继续深入地讨论和创作下去,人们便越来越坚定不移地认为朱半山与曹金英之间“有名堂”。你想,一个寡公,一个寡妇,一年四季都在你来我往地“互相帮助”,还有不日怪的?曹金英先进些,不忙说她。那“深深的海洋”从没有过正经样,就难得说了。于是,便有人站出来赌咒发誓拍胸膛,说某某人某天晚黑在山背后亲眼看见两团白影扭在一起;第二天再去看,山茅草压平了一大片。据肖家大院的接生婆观察,曹金英的气色、奶膀、肚腹和走路的姿势,一看就不对头……

大伙细细一想,可不是不对头!于是更加兴奋。都说好戏还在后头。

白胡子七公公连连摇头叹息:“男女之间,从来……”黯然得都说不下去了。

这些闲话,自然也灌进了支书省革委的耳朵里。初一听,他有些吃惊;听的多了,就有些糊涂。他索性装糊涂。好在,大伙嘈一阵,也就不再嘈。男女之间的事,说到底,就那么个话儿,又不能嘈出个花儿朵儿。祸事终究没有出。

然而,龙部长来了。

他一来就把省革委骂得像龟儿子一样,一口一声“曹金英早晚要毁在你手头!”居然让一个老光棍去帮助军属,帮助一个实际上是活守寡的先进妇女。共青团、民兵连是干什么吃的!接着又开导朱半山。朱半山被开导好了,龙部长又单独召曹金英进房间,两人在里头叽叽咕咕谈,省革委在外头听见不时陡起一声高腔,不时发出一阵低泣。他猜想曹金英也挨骂了。果然,她从里头出来,走路都在打偏偏。

龙部长临走时给省革委留下一句话:“曹金英出了半点差错,就拿你是问!”吓得省革委焦眉烂眼的。乖乖!曹金英的事迹已经上报,就要命名为“妇女楷模”了!

都不晓得啥叫“命名”,去问七公公。

“命名就是‘谥’。早先大臣死了,万岁爷就要追封一个谥号,安国公啦,定国公啦,大成至圣先师啦。谥就等于命名。”

“不对”一旁有人反驳。“你说的是死了才命名,人家曹金英还是活人么!”

七公公就显得有点茫然,却又说:“一回事,死活一回事。这阵子新社会了么,活人照样可以谥的。一回事。”

人们若有所悟,正待散去,却陡见身旁幽灵似地钻出一个缺耳朵福阿婆,颤巍巍支一根硬头篁拐棍,朝七公公点头,吃吃笑。

10

冬日的太阳冷漠地照着老屋基山梁。

小麦才吐芽,星星点点,苗遮不住黄土地。荒草里,山道旁,裸露出黑黝黝的癞疤石。梁子上那三间偏偏倒倒的茅草房,愈发显得孤独,也愈发苍老、颓败。环绕院落的桃树李树,颤抖着光秃秃的枝桠,树枝树干满是瘢痕。

蓦地,茅草房里窜出了竹笛的锐叫,叫得山梁为之痉挛。三两声锐叫之后,山梁复归于静寂。又过了一会儿,竹笛声才缓缓传出。呜呜咽咽,凄凄戚戚,把个山梁来回地抚摸,来回地搓揉。

山,被吹得瘦了……

朱半山横一管竹笛,盘脚坐在床上。紧闭的茅草屋里十分晦暗,淡淡天光从仅有的一匹亮瓦处漏下来,打在床前一摊散乱的烟头和火柴棍上。朱半山宛如一块岩石,干裂的嘴唇淌出铅灰色的气流,注入笛孔。六个粗硬的指头迟钝地起落着。

笛声忽而干燥起来,且杂乱无章。良久,终于一声啸叫,好像炸裂成了碎片。

“啪!”竹声带着残留的啸叫声砸下地,滚出去好远。朱半山立即扑过去,用大脚狠命去踩,又是狠命踹上一脚,竹笛弹起来,顶端的红丝线飘舞,之后落地,“多多多”滚到床下。朱半山用脚把它勾出来,使劲砸,竟砸不烂。他气昏了,朝脑壳、膝盖上一阵乱敲,敲不破,便抓起一把柴刀,一手把笛子竖直,一手高高举起,呼地劈下去……

这时,大门轰一声被撞开了,旋风般闯进一个人来。

柴刀深深地陷进地里。

朱半山松开刀把,紧捏着竹笛站直了。

——曹金英!

门轻轻地关拢,闩好。

他望着她,坚硬的脸颊惶惶地抽搐。

她望着他,左腮上一道爪痕连接着嘴角和耳廊,两眼熠熠闪闪,射出异样的光芒。那是一个女人鱼一般被晾在沙滩上的干渴的光。那是寻求报复,更是寻求安慰,更寻求爱抚的光……

都不出声,久久地对看着。

曹金英倾着身子,一步,一步向朱半山靠近。

朱半山站定了,见她一面剥开衣裳。

朱半山眼花了,只觉得面前是一团白影,一团光晕,像云,又像雾,更像一个梦。忽然,嘤嘤的哭泣声把他惊醒了,他定睛一看,天哪,她的胸脯,她的肚腹和奶子,她的肩膀,到处是伤痕,青一块,紫一块……

“瘫子!”他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她“哇”地一声大哭,扑向朱半山,两只手扳着他的肩头。喊道:“我好苦啊!”

他慢慢地俯下身子,像是生怕亵渎了她,轻轻地把脸贴过去。心,跳得好凶。

“砰砰砰!砰砰砰!”门忽然擂得山响。紧接着一迭连声的吆喝:“朱半山!开门,快开门!”

门呼地开了。进来的是省革委。

省革委还来不及看清眼前的情景,便被一双有力的大手一抱一搡,重重地摔出去老远。

省革委瞧见了两眼喷火的曹金英,瞧见了朱半山的一双铁拳,顿时一身透汗。他赶快倒退出门,开趟子跑了一阵,才回过头看,见朱半山没撵上来,便停下喘气,他忽然愤愤地一把揪下呢子帽,掼在地上:

“球的个干部,老子不干了!”

原来,龙部长一走,省革委就格外小心,生怕曹金英出问题。他暗暗给吴太明两口子打招呼,一有情况就赶紧报告。刚才,他转到吴家大院,见曹金英不在。一问,吴太明才想起,曹金英忙忙慌慌上山了。省革委叫了一声:“拐了”,便急急往山上撵……

11

牛背沟一下子笼上了浓重的阴影。

现在才是冬天,离春天还有两个来月,缺耳朵福阿婆却提前犯了病。这是一个凶兆。

她是五更天突然喊起来的,苍凉凄厉的喊声划破夜空,划破苦井沟人原本不怎么宁静的梦境。

“昌……娃……也……”

直到正午,福阿婆才不叫了,偏偏倒倒走到吴家大院外头,在石磨底下缩成一团,像破布裹着的几根枯骨,睡了。

突然,远远地传来一阵锣鼓声。“抢、吃、抢抢吃!抢吃抢吃抢抢吃——”接着,山嘴子处,一支队伍直往村子逶迤而来。

有人眼尖,看清楚被簇拥在前面的,正是他们认识的龙部长。他的身后,是公社党委书记和主任横抬着的一块金光闪闪的匾额。再后头是锣锣鼓鼓,锣鼓后头,是稀稀拉拉的一帮子干部模样的人。

牛背沟人傻眼了。

锣鼓喧天,一路敲进吴家大院。

省革委招呼着几个小青年,七手八脚,把瘫子吴仁初抬到院子正中摆好;聋二娘和吴太明屋里的则一个拉,一个推,把曹金英安顿在瘫子身旁;干部们团团围定了瘫子和曹金英;牛背沟的男女老少呆眉愣眼,塞满了吴家院子。

在明亮的阳光下,瘫子斜躺在用凳子支起来的门板上,身后靠着被褥,塞满枕头。他脸色如一张黄裱纸,却又泛青,如一个剪出来的纸人,衣裳空空,两只裤脚瘪瘪的,纯然是从坟墓里扒出来的一具骷髅。

娃儿们全藏在大人身后。妇女们多不敢看他,且一想到曹金英十几年里竟跟这么一具僵尸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就捂了心口牙疼似地咝咝抽气。

公社秘书开始介绍一行干部:新上任的县委副书记(即龙部长,刚提升的),某副县长,妇联主任,民政局长……

“了得!了得!”七公公白胡子抖抖地,连连咂嘴呻唤。

“大会进行第一项,请县委龙书记讲话,鼓掌欢迎!”

龙书记满面红光,登上了一张矮板凳,高声演讲:

“同志们!乡亲们!今天——是一个大喜的日子,一个双喜临门的日子,一个值得永久纪念的日子!我要向大家报告两件大喜事:第一件是——我们铜川籍战士吴仁贵,在老山前线英勇杀敌,荣立了一等战功!……”

“了得,了得!一品功臣……”

“看不出来……”

……

“第二件喜事是——经上级政府批准,杀敌英雄吴仁贵的大嫂、为革命献出了血肉之躯的吴仁初同志的忠实伴侣曹金英同志,被——正式命名为——‘妇、女、楷、模’!”

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锣鼓声中,龙书记带头向吴仁初和曹金英表示祝贺。他握住瘫子的手,还来不及说话,像是摸了蜈蚣虫一样,倏地缩回来,脊背上一阵冰凉。当他握住曹金英粗糙的手时,竟大动感情,眼睛也湿润了……他想,要马上给民政局打招呼,发一百元优待金给曹金英。

龙书记与副县长抬着匾额,等记者拍照。黑漆匾额上,四个耀眼夺目的镏金大字剌得人眼睛发花。

瘫子吴仁初脸上泛出红来,倏地又青了。曹金英却一直搭着眼皮。

谁知记者才闪开,缺耳朵福阿婆便已来到匾前。她跪趴在地,连连磕头,眼泪婆娑,哀声不绝:“先人们也——!我福阿婆十九岁守节,守了九九八十一年……只差七天也。你们……你们连大眼角都不挂我也!先人祖宗也——吴家这媳妇……”

“怎么回事?”龙书记退后一步,环顾四周。

“疯子,龙书记,是疯子……”省革委慌忙解释,又朝队长吴太明喊:“快,弄去关起!”

福阿婆却怪叫一声,饿老鸦似地扑向匾额,死活不撒手:“先人也,先人哪——!”

院坝里好一阵骚动。

几个人好容易把福阿婆架开。梯子、桌凳也就搬出来了。

又一阵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过后,那块镏金额匾被赫然悬挂在吴家大门头上。……

……干部们走了。

曹金英立在那匾下,望着远去的队伍,好一阵发怔。

“先……人……也……”

旷野上就又传来了苍凉凄厉的喊声。

曹金英一个寒噤,赶紧躲进屋里……

在没散尽的人堆中,有人问七公公,像曹金英今天这样,算不算旌表的。

“咋个不算?”七公公立即瞪了眼道:“挂了金匾——你晓得‘妇女楷模’么?那是普天下的妇女们都得效法的……真是了得!了得!”

“未必,福阿婆也要向她学习么?”

福阿婆?这倒是七公公不曾想过的。福阿婆与曹金英,曹金英与福阿婆,到底该谁向谁学习呢?显然无论从感情上还是道理上说,都应该是曹金英向福阿婆学习;可福阿婆却没有被“旌表”,曹金英“旌表”了,这又咋说呢?他有些糊涂,便只好依旧咋舌,依旧“了得,了得”几句。毕竟,苦井沟有史以来,总算出了个立牌坊的女人,这就足以让他永远地一直“了得”下去。

12

这世间又成了另一副样子。

瘫子从下午起就一直很兴奋,尖峭的双颊泛着潮红,眼珠儿滚来滚去,光亮熠熠;给曹金英的,则一概是笑脸,虽仍旧是呲牙裂嘴的狰狞。他没完没了地比比划划,一刻不停地呜哩呜噜。他还“吩咐”曹金英赶紧去割肉打酒,一来庆贺庆贺兄弟立功,二来庆贺吴家门上挂匾。同时,还一定要请朱半山。他“说”:没有朱半山,就没有吴家的今天。曹金英几时见过丈夫脸上这么笑过?——尽管那笑仍然使她心颤,可究竟是笑,比黄裱纸一张而且泛青的脸要好。何况笑是能感染人的。何况还有请朱半山!她好感动,心别别跳。就想,瘫子心境好了,往后,怕有安生日子过了。夜里不再被他抓,不再被他掐,不再被他苦苦折磨。她到底把小叔子抚养成人,且有了大出息,到底给吴家挣回了一块匾来。而尤其重要的是,瘫子丈夫竟已经想到了这些……

瘫子要她坐到床帮上来,别忙去张罗。她顺从地坐下了,他要她坐近来,挨拢他,再给他背后垫高点。然后,就用他如柴的双手,在她脸上、颈上、背上,抖抖地抚摸……他的几乎骨头毕现的脸孔如此逼真地凑在她的眼前,他的带了腐臭的气息如此强烈地扑在她的脸上,他的光亮熠熠的眼珠如此生动地在她眼前骨辘辘滚动,她却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躲避。怕挤压着他,她撑着床沿,尽量俯近身去,尽量依着他,将就着他,任他抚摸,任他亲,任他的焦干的嘴皮在她脸上,在她颈根蹭来蹭去……一个做媳妇十七年,也守了僵尸般的丈夫十七年的近四十岁的女人,曹金英实在是太需要爱抚了!

暮色苍茫中,曹金英踩着小碎步,颠颠地一路朝老屋基山梁走去,去喊朱半山。

像走亲戚家吃酒做客,她新梳了头,换了衣裳,虽然是刚哭过眼肿肿的,红红的,泡泡的,可掩不住她的满心欢喜,掩不住她对瘫子,对朱半山,对龙书记,对普天下所有的人的感激,也掩不住她对往后的好日子的美好向往。

有几声狗叫。皎皎明月从东山头上升起来,给山野撒下如霜似的一样清辉。

虽然是上坡,她反而走得更轻快了……

13

充满霉味和煤油灯烟味的房间里弥漫着酒气,地上散着一些花生壳。月光从南窗口泻进来,一进来就变得淡而有了一层桔红,只斜斜地照着米柜上的一小袋白糖。屋里点着灯,在靠近瘫子床头而略高的搁板上,照了大半个屋;下面是一张小方桌,与瘫子的床帮平齐。三五样菜,一堆炒花生和三副碗筷摆在桌上。瘫子斜靠床头,背后高高地垫了两床铺盖,曹金英和朱半山各坐在桌两方的矮凳上。

各人都很兴奋,脸上全是笑。他们喝得已经有些醉了。

煤油灯火苗里结着硕大一团灯花,夜晚的微风不时从窗洞轻拂过来,拂过火苗,那火苗就不时地左右一晃,晃过去,灯花黑了,晃过来,就又红。屋子里忽明忽暗,被放大在三面墙上的人影也就忽隐忽现。曹金英坐的位置因离墙壁远,被放大在背后墙上的她的身影就特别地大。只是因为那墙壁远离灯火,光线暗,那身影也就特别地模糊。

她从头上抽下一根针来,起身将那灯花拨去,又把灯芯挑起一点,屋里顿时光明了许多。

四野出奇地宁静。今晚,竟听不到福阿婆的哀呜和喊叫。

喝、喝。瘫子频频比手,向朱半山劝酒。灯光照着他的半个脸。他眼圈黑红,脸颊桔青,由于颧骨太高,即使被灯光照着的半个脸上,也时时崖腔样停留着阴影。他太瘦了。

朱半山脸色血红,解开领口,连脖颈也如泼了猪血。他从来就放任自己,在这里却也放任不起来,话也不多。话不多是因为和瘫子没法说,说不起来;而跟曹金英又不好说,说不下去。他甚至不敢多看曹金英,也不敢多看瘫子,虽然脸在笑,也很兴奋,那心里却实在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就只是剥花生,喝酒,瘫子劝喝他就喝。

曹金英今晚尤其生动,两眼顾盼生辉;因沾了酒,多年来一直灰灰着的脸竟灿若桃花。话,就数她多,筷子也数她动得勤,只一个劲地往她面前的两个男人碗里挟菜。

她甚至低低唱了一首做姑娘时唱的歌:

石榴花开叶子青,

小妹妹踢毽子在家门;

绣花花小鞋直是翻,

进屋朝娘喊脚疼。

菜冷了,要热;还要烧个汤。曹金英站起来,她身后的影子一下被放得很大,站满大半个屋子。

她拿了一盏小灯,进了灶房,那影子也就跟进了灶房。

灶房里传来细碎的锅铲响。过了一会儿,便听见她喊端菜,声音很清亮。她大概已经把菜热好,在忙着烧汤。当然是喊朱半山。

朱半山却坐着。没听到。他在唱一支歌。无声地唱。

瘫子就催他,“说”:哎,叫你呢,叫你端菜呢。呆子。

朱半山这才记起,那喊声其实他是听到了的,很清亮的……

桌上重新飘着热气。两个男人接着喝着,曹金英忙着给两个男人挟菜。

曹金英心尖儿一颤,似乎听见外面有什么响动。

她放下筷子,摸出房间,穿过院坝,拉开大门。

皎皎月光下,大门外晃荡着一个人影,像是缺耳朵福阿婆;看得真了,却又啥也没有。

曹金英像被勾了魂,摇摇晃晃踅回屋里。

屋里的情景顿时使她魂飞天外——

朱半山正在房间里满地打滚,扳命!

他口吐白泡泡,怒目圆睁,桌凳已被他滚翻。碗碟及吃剩的花生全翻在地上,被他身子辗得轧轧响。

曹金英呆了,张大了嘴一动不动。

朱半山撕开衣服,双手用力抓挠胸膛,吃力地站起来,朝着曹金英笑,又垮山似地重重栽下去……

曹金英疯了。“半山——!”她一声哭喊扑过去,却怎么也把朱半山按不住,更不能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两个人在地上扭结成一团。

终于,朱半山脚手一摊,七窍流血,在曹金英怀里咽了气。

煤油灯静静在燃,像一只独眼,极安详地看着这一幕。

曹金英抬起头来,看着那灯,心子蓦地被人捏了一把!

那灯旁少了一样东西。是只酒瓶,泡落地金钱、七叶一支蒿给瘫子擦腰的药酒瓶。

一侧头,就又看见瘫子眼里射出阴毒的光!

曹金英缓缓放下怀里的朱半山,轻手轻脚地放,像是怕把他惊醒,把他在地上放平、放好。然后缓缓站直身子,看着瘫子,搜寻着他的床上床下。

——她看见了那酒瓶,在瘫子床头地上的阴影处。

她扑过去拿起一看,里面的药酒浅了半指。

瘫子眼里的阴毒在伸缩,像毒蛇嘴里的信子。

曹金英狼一样扑上去,死命掰他的嘴巴。但掰不开。瘫子的牙巴骨咬得铁紧。她返身奔进灶房,拿来火钳,使劲撬瘫子的牙缝,撬出血来。瘫子负痛不过,喊叫一声,火钳便插进去很深,那嘴巴终于张开了。她腾出一只手来,拿过酒瓶,对着那嘴,底儿朝天地往里灌。酒装满了那嘴,又从嘴角溢出来;瘫子却不下咽,只一个劲死命挣扎,喉咙口咕嘟咕嘟直往外冒泡。曹金英索性丢掉酒瓶,把瘫子的鼻子捏死,不一时,就见瘫子尖尖的喉结往上一滚,那带着死神旨意的液体,便“咕”的一声全下去了……

煤油灯依旧静静地燃,像一只昏花的独眼,更安详地看着这一幕。

14

五更天,月亮下去了。

从吴家大院幽幽地走出一个人来,披头散发,在大门口绊了一跤,爬起来,又继续走,走向遍地是霜的旷野。

跟着,便有苍凉、凄厉的声音在牛背沟上空回旋——

“龙……书……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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