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死公园
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人民医院后门出去，有个公园。
面积不大，以凉亭为中心，向四周辐射。
从空中俯瞰，会发现公园很像个鸟笼。
别人进不去，里头的人不想出来。
医院到公园，有个长廊，天冷时，院方会给四周挂上帘子，避寒。
公园本身不属于医院，只是很多住院病人闷得发慌，时常会到公园转转。
普通民众，从不来这里。
可每天，这里都聚集了很多人。
天气好时，成群结队围在一起打牌。
晚上还有人跳广场舞，通常不会很晚，时间到了，会有护士来寻人，挨着将人叫回病房。
剩下没被叫回去的，不是医院患者，但确实身患绝症。
可他们无力承担高昂的医疗费用，此前也没有及时缴纳医保，只能待在公园，等死。
当地人也称等死公园。
我曾以为，那里的气氛必定很沉重。
毕竟，谁不怕死呢？
于是我在一个午后，阳光暖烘烘的，拎了袋沙糖桔，毅然决然走进公园。
来之前问过很多人，大多都告诉我，在公园里的人，没有传染病，不过也不一定。
他们劝我注意安全。
我带着对公园的片面认知，踏进这片世人认为禁区的地方。
踏进去那一刻，没有感想。
这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公园。
妇人抱着孩子晒太阳，有人三五成群围着打牌，有人拿拖把沾清水在地上练书法，甚至还有摆小摊卖烤肠的。
我不禁大失所望，可随即又觉得，其实应该就是这样。
我在公园里溜达，试图寻找几位采访对象，面对面，了解他们的故事。
“找人？”迎面而来一个瘦骨嶙峋的高个男人，低头俯视我。
他穿一件红色鸡心领背心，内搭条纹衬衫，下罩一条毛呢西装裤，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整个人除了太瘦、气色不太好，看起来还挺帅。
我吓得后退一步，想起这里有监控，站定，点点头，又立马摇头。
得知我的来意，高个男人笑了。
我们就近坐在石阶，对面是热闹的老城区，声音嘈杂。
他自称老乔，瞧见我鬼鬼祟祟，心生好奇，才过来搭讪。
我请他吃沙糖桔。
他接了。
这个季节的沙糖桔，最甜。
他慢慢剥了个，先递给我。
我接了，把自己剥好的递给他。
我们相视一笑。
接下来有些冷场。
我们安静吃着沙糖桔，享受着难得的冬日暖阳。
明明我有很多想问的，真到了这里，又觉得冒昧。
像一个不速之客，会打搅他们的生活。
好在老乔是个健谈的人，察觉到我的欲言又止，主动开口：“想问什么？”
“你为什么想来这儿？”
老乔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因为不会被歧视。
在他原本的圈子里，知道他生病，寿命无多后，纷纷远离了他，生怕被传染病气。
可他这病，并不传染，是由于基因缺陷引起的，加上多年来的不良生活作息，共同催化病情加重。
他的人生，不过月余。
【二】
本来，他想挥霍积蓄，来场环游之旅。
可身体不允许。
其实也想过一了百了。
你说他运气好吧，得了这种不治之症。
可要说他运气不好，在他多次寻短见时，偏偏总能及时被人救下。
上次，到城郊投河。
平时鬼都懒得去的地方，嘿，偏偏遇到个钓鱼佬。
人刚走进河，就被钓鱼佬抓了回来。
之后死活要护送老乔回家，生怕路上他再想不开。
上上次，他封闭门窗，打开燃气阀，坐在客厅，静静等待死神降临。
楼下邻居敲门，说他家厕所漏水，都淹到楼下。
那时他已陷入昏厥，是邻居报警，众人破门救了他。
说来也讽刺，他住院期间，亲友一个没见着，只有那个陌生邻居忙前跑后，还垫付医药费。
他出院后，特意买了礼品拜访，还了医药费。
还有上上上次……
总之，他就是死不了。
可最讽刺的是，他终归是要早死的。
区别是他自己终结生命，还是被病痛折磨致死。
他不信邪，可偏偏始终无法自我了结。
直到偶然机会，他听人说，人民医院治疗这类病有经验，就搬了过来，每周准时复查。
顺便知道有这么个公园。
“如果你上个月来，估计认不出我。”
老乔翻出手机照片，里头是个魁梧汉子。
仅仅一个月，老乔瘦了快40斤。
“以前我特爱健身，身材保持得不错，免疫力也好，很少生病。后来工作忙，熬夜加班，作息不规律，病因慢慢被激发……”
老乔的人生经历，多少有些荒诞。
明明健身是为了保持健康，可他偏偏不能运动，运动得越多，越容易激发基因缺陷，最后演变成绝症。
我问他，觉得这里怎么样？
“等死公园？”他笑得很轻松，“其实我之前也听过，当时没什么感觉，就想着来这儿的人也太可怜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死。可轮到我来这儿，才发现不一样。这里很好，大家抱团取暖，没有勾心斗角。”
老乔以前的工作环境，压力确实很大，时不时还得应付同事抛来的暗箭。
正说着，有老乔的熟人过来打招呼，于是我们的队伍逐渐扩大。
一袋沙糖桔，很快被分享完毕。
我静静听着，他们聊得挺开心。
丝毫看不出，是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人。
这让我不禁在想，如果是我，在已知生命余日无多时，会是什么样呢？
崩溃痛哭？
还是像他们这样，笑面人生？
我不知道。
这种假设，不到那一刻，无法知道答案。
离开时，我们加了微信。
平时也会在微信上聊天。
后来我事情一多，等忙完，想起来给老乔发微信。
一连几天，他都没回。
我意识到，可能出事了。
【三】
我再次来到等死公园。
此时已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花团锦簇中，我看到个穿红色背心的人，坐在亭中，同别人打牌。
心下稍安，冲上去想打招呼。
走近瞧清模样，才发现不是老乔。
是老乔在这里认识的老熟人。
“你果然来了！”
对方有些惊喜，牌也不打，让我等等，他马上回来。
我呆愣在原地，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老乔曾说，这件红色毛衣背心，是他最爱的。
可他最爱的背心，被别人穿着。
是不是说明……
老熟人很快回来，交给我一封信。
“当时他说，如果你来，让我把这个交给你。我还想着，你都不知道，咋会来……”
老乔还是走了。
我木然走回家，途中似乎撞到什么人，彷佛听到对方骂骂咧咧。
眼泪就这么突兀流下，倒把对方吓坏了，拉着同伴赶紧走，直呼晦气。
我不想哭。
凭心而论，我和老乔不过萍水相逢，机缘巧合，共度了一个惬意午后。
之后也不过在微信上偶尔交流，顶多算网友。
收到老乔的信，尽管还没拆开，可我已感受到信背后藏的深情厚谊。
我不敢打开信。
仿佛只要我不知晓信的内容，老乔就还活着。
就这样，信被珍藏在书柜最顶层。
我那位挚友，也被时光永久珍藏。
又是一年冬，今年的雪下得真大。
我不再是一个人。
妻子陪我在书房看书，她看完了，想去换一本，寻找时，一封信掉了下来。
起初，她以为是谁写给我的情书，拿到我面前，略带调侃。
我立马想起来了，那是老乔留给我的信。
当时我没勇气打开。
时过境迁，如今，我终于敢拆开。
在妻子的陪伴下，我小心翼翼拆开那封信。
这差点成为我一生最后悔的事。
我应该第一时间拆开的。
我应该想到的。
老乔临终前，必定体力不支，字迹怎么可能会很重。
经过时光洗礼，信上内容变得浅淡，几乎不可见。
妻子安慰我，帮我想办法，在网上找了个各种方法。
终于，老乔的字迹再次显现。
【四】
“人生得意须尽欢。
吾友珍重。
——乔望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