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农民
他,是一个农民。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他出生在一个败落的地主家庭,上面有俩姐姐,下面有俩妹,还有一个不争气的兄弟,这个兄弟到底有多不争气,用他的话说:一年不成驴,到老了也只是个驴驹子。
四岁,爹送他去读私塾,太小还不会学习;八岁,从头再来,再重读一年级,半天干活,半天读书;再后来,全国闹饥荒,家里揭不开锅,自然也没书可念了,大人抹不开面子,就时不时派他去亲戚家“打零食”,也就是讨吃的。
在那个“路有饿死骨”的悲惨年代,吃饱肚皮简直就是一场虚无缥缈的美梦,“打零食”也异常艰难,十之八九被呵斥,被责骂,被驱赶,可想到家里还有老少七八张嘴等着他,愁啊,要怎么面对爹娘和姐妹兄弟的热切眼神?
也有例外。有一次,他顶着烈日走了半个晌午,来到一个远房姨娘家,姨娘和蔼可亲地让他进了屋,洗把脸,吃了顿饭,又把他带的小口袋里装满了苞米。他背着那个小口袋,喜悦之情难以言表,一路狂奔回家。从那以后,这个善良的远房姨娘,就深深镌刻在他脑海里,时常提起,直至他成为父亲,成了爷爷,仍然每年去探望,直到她过世。
他,是一个农民。八九岁时,爹生了病,卧床不起,娘也是一家败落地主家的女儿,徒有一身小姐脾气,贪图享受,至于家庭和孩子,都顺其自然,自生自灭。全国公社那阵,吃大锅饭,爹不能去生产队里劳动,也就没有饭吃。怎么能忍心眼看着爹被活活饿死?他悄悄溜去食堂,和厨娘们套近乎,遇到心善的厨娘,发发慈悲,悄悄送他个红薯,他把红薯揣怀里,一路跑回家;遇到凶狠的,则没那么好运气,也被打过不少巴掌。幸好,大锅饭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年多,就解散了。
爹经常病痛,要服用一种止疼药。每隔几天,他就要走上几公里,找一个赤脚医生开那种药。每次,赤脚医生给他开上几粒,几毛钱,当时,对他们的家庭,那已是笔不小的费用开支了。直到有一天,那瓶药里只有最后几粒,赤脚医生就连同药瓶一并给了他,他拿了药瓶,一路飞奔回家,明明知道那个赤脚医生在后面远远的追他,他更是不敢停。回到家,他拿了药瓶,去其他药店抓药,竟比赤脚医生那里便宜了一大半。
还有一次,爹让他去集市上卖六只小兔,他不知怎么卖,爹说:上个集市听说是两块钱一对。于是,每次有人问价钱,他都一口价:两块钱一对。直到太阳偏西,也没卖掉,他只好把装有六只小兔的篮子再提回家。爹叹气:可以便宜一点儿卖掉的呀,家里还指望这钱买盐呢。到了下一个集市,照旧有人凑到篮子跟前问价钱,他立即爽快的卖掉了,拿着卖小兔的几块钱,高高兴兴回家。爹又叹口气:这也卖的太便宜了。
那些经历,他时有提起,因为那是爹留给他仅存的完整回忆。又过几年,爹就过世了,那时他14岁。大姐已远嫁,弟弟妹妹们还不懂事,每天跟着二姐去生产队里干活,严重营养不良,快15岁了才80斤。
爹没了,娘一声不响就去了大姐家,一住就是近一年,留下七大八小的五个孩子,最小的妹妹才六岁,每天跟着他要找爹娘。
苦涩的日子,不管有多么艰难,都要一点一点儿的熬过去。
他,是一个农民。十七岁那年,亲叔家盖房,找了几个亲戚来挖沟建院墙,竟然挖到他们家的田地上来。娘知道这事,却视而不见,似乎和她无关。他每天在生产队干活,中午回家吃午饭,饭没吃到,却和亲叔大吵了一架,那些亲戚听说是帮人挖沟却挖到别人家里去了,当即骂亲叔“不干人事”,又把沟填平,甩手走了。
那一天,他看到了微微的曙光:不管处境多么艰难,只要去争取,去拼打,希望还是有的。
到了十八九岁,媒人让他替代爹去相亲未来的二姐夫,他说:还行吧。后来,被二姐怪罪很多年,每次吵架,都怪罪于他,只是,他何曾理直气壮地拒绝过别人?一直都生活得很卑微,一直在苟延残喘般地艰难前行。
他二十三岁那年,看到邻居的一个玩伴也娶了媳妇,他很是感慨:一直他看不上的那个懒汉,竟然也娶了媳妇,怎么没人给他提亲呢?想来想去,回去和娘讲了:要盖房子。娘撂下一句话:要盖自己盖。他说:盖房子要找人帮忙,你张罗几顿好饭吧。娘很不屑:饭都吃不上了,还要管好饭!在恨与痛中,他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自己盖房。像蚂蚁搬家一样准备材料,像苦行僧一样艰难搬石、垒砖,等到要上梁,盖房顶了,几个邻居伯叔看他实在困难,就帮他一把,好歹把两间房子撑起来,把一个男人的尊严也支撑起来了。
邻村的一个姑娘,看上了他,去他家坐了坐,娘却不理不睬,这事无疾而终。后来,他还是有了自己的新娘,是新娘的亲姑姑看中了他,觉得这个小伙子挺不错。只是,婆媳相处,太难太难。结婚一年多,他想分家单过,娘骂他:你看看,这样的穷家,咋分?娘一直在说媳妇的坏话,巴不得快点儿离了,好让他供养弟弟妹妹们。今天说“媳妇偷了黄豆”,明天说“媳妇是可以打的”,后天说“媳妇又懒又馋”,各种谗言不断。他听的耳朵都生了茧子,烦之又烦。有一个晚上,娘又和他说媳妇的各种不好,他很配合的附和,也跟着说了很多不好,聊了很久,娘说够了,也很舒心,他说:既然她这么不好,就别住一起了,分家吧。娘只好不得不分家。穷苦的家庭,破锅碎碗的,惹了半个村子的人看热闹。果真,他啥也没分到,只有两双筷子,两只碗,还有一只病歪歪的老母鸡。他立即到院墙外头,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搬到堂屋里来,当饭桌。那时,已是70年底初,家徒四壁,连把柴火都没有。有次,他买了点儿羊肉,想吃顿好的,可那个年轻的媳妇,满院子找不到可烧的柴火,就把撅头的木头长柄敲下来,炖羊肉吃了。过了几天,他知道了这事,只是苦笑,当时的日子,实在是太穷苦,媳妇一直不离不弃,他已经很感激了。
过了一年,有了儿子,他说:医生让他去抱孩子,他伸出手,竟是害羞的,不好意思抱。又过了几年,相继添了俩闺女,看着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孩子,却也是他的宝贝,掌心肉,他冥思苦想,怎么让孩子们长大了有本领,想不出头绪。直到有一天,他和岳父说起这事,岳父告诉他:让孩子们读书啊,只要读书了,他们就有本事了。他豁然开朗,也铭记在心。以后的日子里,不管多么艰难,多么辛苦,他坚持让孩子们读书。风里来,雨里去,一年365天,至少有360天,在外面干活出苦力。贩过水果,收过酒瓶,给工程队干杂活儿,日夜操劳。有时,工程完成了,没有接到新活儿了,天还下着小雨,他骑着自行车,后座绑着小推车,到了县城,想找点儿零活儿干干,赚一点儿是一点儿,三个孩子一起读书,要花很多钱。
有次开学,三个孩子一起要学费,一下拿走一千多块,媳妇心疼地哭,每一块钱都来之不易,都饱蘸着他的汗水和心血,他却说:钱没了,我再去赚,不管怎么样,要给他们钱读书。
到了90年代初,儿子考上高中,可大家都说考大学特别难,要他准备娶儿媳妇了。他咬咬牙,给儿子盖了新房子,房子是盖起来了,钱也花的光光的。那年夏天,全家人都没添新衣服,新鞋子,他对媳妇说:给小女儿买身衣服吧,她还小。
艰难的生活,一直在继续,直到儿子,大女儿,连最小的女儿也大学毕业了,他还在打零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直到白发苍苍,仍在为儿女们牵肠挂肚,仍在感恩媳妇的不离不弃……
他,只是个农民,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土地的农民。
我听着他的故事长大,我在他殷殷期盼里长大,是他用血泪教会我“苦难”这两个字怎么写,是他用真诚教会我“感恩”这两个字怎么读,只因为我叫他一声:父亲。
他,是一个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