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我家门口有条小河，河里头总有一群鸭子，河两边有很多树和几小坨狗屎，还有两小片黄色的麦田，这个季节没有麦子。

有一片长着几朵红色的罂粟，那是太阳给麦田的眼睛；有一片连茎被割得精光，一马平川荒秃秃，还老停几只黑鸟，于是一大片夏天里硬生生被割出一小片秋天。

沿着河来回跑一趟是七公里，我两天跑一次。在河边跑步，连狗屎都很生动。

人们老说时间的长河，这是一种比方，说时间像河流一样流走了。

这样讲，大概没有认真对待过河流。

河流本身就是另一种时间，河流的时间比陆地的时间要慢。一个城市要是只有陆地一种时间，它就沦为时间的寡头，孤独又迷狂。

陆地的时间有多快，河流的时间就有多慢。

法兰克福没有莱茵河，要彻底沦陷，法兰克福太快，所以莱茵河几乎是凝固的。图宾根够慢的，河流反而活泼着。很少有地方，河流和陆地能统一成一种时间，海德堡是的，所以这世间千般平凡到那里，融成了大和谐。

我喜欢在河边跑步，一条路直到底，可还能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不会迷失。在跑步机上跑，看起来呆在一个地方，其实早就跑丢了，没有显示屏上的数字，人就不知道已经跑到了哪里，还要跑到哪里，人心永远吊着，不会稳妥。

有河就不会把自己弄丢。

有一天晚上我在河边跑步，那时太黑了，连河流声都是黑色的，河床却锃亮锃亮，闪着白光。我停下来，感觉自己是从河床上一下子蹿到岸边的河童，裹了一身厚厚的泥。那时候我突然觉得很孤单，我没有安全感，我觉得我大概要找什么，可我说不出，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世界说话，我只想带着这身泥重新钻回河床里去。

这是河流送给我的孤独感，它给了我一个谜，它一定要解开的，它要给我一个反义词。

这个解就是意义感。是的，孤独感的反义词是意义感。

意义感就是，我在写作，我知道我在写作，不是我聊了很多的天，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在自己做饭，无所谓油盐，然而胃温暖妥帖，不是下馆子，一顿刺激两顿累三顿没有味道；看剧也没有关系，那就看剧，是我要看剧，不是我的欲望要看。我在跑步，我知道我在哪里，每一步都还算数。我不旅游，过着最平淡的日子，偶尔深夜起来喝一点牛奶，看着冰箱里亮起暖黄色的灯，就爱着这规律、平淡的日子，不用指望别处的生活，因为生活就在此处。气泡水就很好，因为我不必追求快乐，我只要追求没有痛苦。这是亚里士多德讲的，被叔本华奉为箴言，现在也是我的。

意义感就藏在河流的时间里，它能对抗一切陆地的时间，和陆地时间里的一切。

所以我，要当一只裹着黑泥的河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