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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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年轻时候很能耐的,抱着家什站在他父亲身边,十七八岁时就打得有模有样,跟大人一样好,一样沉稳。”老人拄着拐杖,谈心很足,看得出来他是喜欢说故事给年轻人听的。他缺了牙,说话漏风,这时笑着说这些话时更是把不住门,但好在我听得清楚。“可是到后面就不行了,约莫是十几年前他老父亲过世,办,大办,那时候就他家有钱,办了七天,那时候在山里,马郎七八家人山人海,几栋大木房子里吃饭,都不够的。那可是家大户,可惜咯,可惜那些木房子,可惜人,如今那山里的木瓦房都拆了,只留着他的那一栋。人嘛,太过聪明了,一辈子没个儿女,可惜啊。那样勤勤恳恳的一个人,地全荒着,大门不出。哪家大事小事也全见不着……”老人歪着头,像是看着我叮嘱我一样,“人不能太聪明。年轻时候把水灵都花完了,半辈子都是黑暗的。”
“后面人还疯了咧!但那时候我们都住在这里了,上山放牛的人回来说,大白天总是听到死人才敲的家什声音,近了能听到他一个人念念唱唱……他弟弟去看过几次,也说是个怪人,他那个弟弟啊,趁着了好时候,了不得,在人家地方当大老板,几年没见回来咯!”
我并未有意打听一些信息,在未从他们口中说出那个老人时,我一并不知。然老人们总喜欢谈那些久远在回忆中的事情,添一些自己的创作,用语气、声调、惊叹来将过往演绎的精彩许多。
秋天的阳光已经西沉,院子盖在大山的阴影中,风吹过已经有些冷了。老人谈性正浓,后面似有滔滔不绝的话,但我不得不打断她了。
“我想要山上,不知道怎么走。您能告诉我吗?嗯……我怕天黑了……”我尽量真诚,以报不再听下去的不敬。
“天黑了,别去!”老人警惕地说。
“我走快些,没事。”
“不是有事没事,山里如今没有一个人,本地人晚上都不太走那条路……”
“不会有野兽吧?植树造林还没多少年嘛!”
“不是野兽不野兽……那里如今荒,很多老坟,鬼总在夜里叫呢!去不妥……”
“嗨……如今哪有鬼呢!我可想会会……”我刚说完,便觉得有所冒犯。
老人不再劝,似乎是给我一个不信鬼神的教训,要让我去讨些苦头吃。他指着背山:“在那崖上里,你顺着这条山梁一直往上,遇到路口就往右拐,过了一片坟地,从那道崖下绕到右边,左拐上去那里只有一条路。”
后山还沉浸在一片祥和的金色阳光里,一道道梯地一直延伸到笔直的崖下。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我需要先怕五六公里的模样,从崖下穿到右边,从右边的豁口再爬到崖顶。全程不过七八公里的模样,对于一个青年来说再简单不过了。
起先的路从梯地旁边穿过,像是烤串的签将一块块狭长的肥地串起来,路从山梁上笔直向上,除了避开一些小山包少有拐弯。我追赶着山坡上的太阳,渐渐落在身后刚收完玉米的玉米地一片狼藉,几块地里还留着半黄半青的玉米丛。
下山的太阳势如破竹,我刚爬到山梁半处,就只剩山崖上最后一块金光了,那团金光聚在圆圆的山顶,像灯芯一样发着光。不一会儿,连那唯一的灯芯也全然熄灭,整个山谷一下子沉浸在灰蒙蒙的夜色中。凄风刮过身旁呼呼作响,不禁打个冷战。一路上我总在犹犹豫豫,念想着一转身下山了事,但只要步子不停,就总在往前的。我爬上第一个山崖下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抬头黑黝黝的笔直山崖压迫在头顶,除去山崖,就是晨曦般灰白的天空了,只是这灰白并不给人越来越明亮的希望,反而是一种逼将而来的黑暗的压迫。我打开随身带来的手电,路旁渐渐多了杂草,再往前到山崖右边,开始有了森林一样的树丛。那些杉树呈一个个正三角形指着天空,临着山下长长的山谷。
老人口中那个坟场很快出现在前面的路下方,几块像是堆垒在一起的石碑在黑暗中像是一个个白衣少年束手立在路旁,等着我的拜访。偶见几簇未被风雨打散的白色在风中晃晃悠悠,那是清明节扫墓的亲人留下供人辨识的叫挂牵纸的白纸。四周的黑暗中时常有些大鸟的鸣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耳边总是先听到鸟的原声,接着便是从四处山中传来的回音。夜呱子的声音尤其突出,在头顶盘旋着,声音带着撕裂的揪心感。我很快穿过坟堆,低着头将电筒的光打在两米之内。四处张望总是看见一些似乎是人的黑影,入眼便知晓那些不过是一些小树、石头之类,但一旦在心里推敲它们是人站在路边呆望着我的时候,难免毛骨悚然起来。这就像是坐在过山车上,双脚咯噔咯噔往上攀爬,只要这过山车不坠毁,那刺激伴随着脚步。但我学过的科学告诉我,这过山车不可能坠毁的。
坟场过后,上山的路变得陡峭,由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畸形石头铺成。那是里人家很近的证明。我不由得爬的更快,相比起来,我更加期待见到人了。然见到的人无二,只会是山下老人口中的另一个老人。但总比独身一人身处这黑暗要好些。山路前方是一个明显的山垭口。山下看见的山顶后面还错置着一个差不多高的山包,路从两山之间穿过。我将手电朝山梁上扫去,试图看清这小段路的长度。路在山梁上一棵大核桃树下消失。核桃树下一簇白色的东西,起先我以为那又是一座坟茔上未被风吹落的白纸,我的手段电光划出去好远又返回去。那一簇白在光亮局部照射下,像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靠着身后的墙坐着,脑袋因为某种原因不见,或者看不真切。我将手电筒收回来,站在原地细细打量。白色几乎是一个立体的东西,上下一般大小,甚至能看见两边像手一样的两处延伸。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管是一个在夜里穿白衣的人,还是一个看不见头颅的人,细想起来都是毛骨悚然的。我轻轻咳嗽几声,为了能确保他能听到,后面故意加大了一些。他纹丝不动,白色在暗里更加真切一样的。我第一次萌生退意,结束这从一开始就显得冒险的来访。
“喂……!你是谁!”相比起来,我现在更愿意去相信他是一个人。我大声朝上面喊去。我的喊声一下子让空气凝固起来一般宁静,远处的鸟声和近处草丛的虫鸣一下子按下暂停键,我几乎听见自己的回声从空荡的黑暗中返回来。我等着他的回应。但他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我先是朝我来路的方向用手电看真切路,我已经害怕了,如果出现些超出预期的事情,能做到拔腿就跑下山。我将手电回到坡上,慢慢朝那个东西靠去。为了看真切些,我将身子低在地上,几乎是用空出来的手作前脚往前爬了几步。他一动不动,在手电的多番打量下,我笃定拿不过是一簇新的卦纸,由一根深色的竹竿挑着靠在石墙上。我硬着头皮朝它走去。那是一道两米来宽的石墙,墙下是一块两米见宽的地,小路从那空地的边上斜着拐出山梁,从一棵香樟树后面平着经过,消失在杂草和黑色中。在路边的空地上,上来的路和那束白纸之间,一个长方体的土坑立在墙下,新鲜的黄色泥土包围在四周,是新挖不久的。在坑的正中,躺着一个模人,全身用白纸包裹着,只留出四肢,四肢并拢着,倒像是一个装殓的故去人的姿态。
我站在路拐弯的地方,此时已经被一种对未知的索求占据了内心,只想找到这不合理的源头。从土坑的造型和那靠在墙上的已经撕开的白纸的崭新轻易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没有使用,但即将使用的墓坑。村子里的生活无疑体现出凝聚和相帮相助,一家有事全村老少都会聚在一起帮忙,都是灯火通明的。白天我经过村子和每一个老人相谈都极为彻底,因为无法展望未来或是过去更远的事情,我们更多说一些最近的事情,和久远还在他们年轻时的荣耀,但一字也未有听到近来有丧事,但凡有,他们也不免拄着拐棍上山来参加葬礼的。
黑暗的背后看不见山上的格局,手电筒能打到的地方,那些用石头堆砌的石墙,围起来曾经堆放煤的地方,即使杂草覆盖了厚厚的一层,还是能看见内壁的黑色。抵近处又是同样用石头堆砌的小屋,小屋没有顶和门,想来是茅厕了。我寻着小路走去。如今想来,那时我也是沉浸在恐惧中,无法抽身出来细细思考了,我只想很快找到一个人来结束我这漫长黑夜中的恐慌。人总是这样,带着功利的心理需求与这个世界相处。我住在镇上,从那窗口中飘进来的热闹我从来没有喜欢,渐渐地甚至表现出一种厌弃。但是在只剩下蚊虫鸟兽鸣叫的大山中,即使耳边唼喋喧嚣,听不到一个关于人的动静时,就像独自飘荡在深邃的宇宙中一般孤独。当然,那些关于人的令我恐慌的痕迹,在那一刻只有迫切找到人,才能解开那困惑给我带来的恐惧。
我寻着小路,走不多远我点手电光中如期出现了一栋瓦房,瓦房死寂地面对着前面空旷的山崖,一动不动。在瓦房的偏屋,一个碗口一般大的亮点透出黄光,我朝着那希望的光走去,几乎是奔跑一样的。那是瓦房的一个悬窗,被模糊的油纸蒙着,看不见里面的情况。我绕到大门的地方,屋子内缩的院落里也是堆满了柴堆,我挤身在狭小的过道里敲门。
“砰砰砰……”
“有人吗?我是……”我一下忘了我是谁,或者说应该是谁才能不受阻碍地顺利得到回应,敲开这扇门。我的声音停止在空气中,没人在乎没有下文,一切都戛然而止。我连续敲了几次,“我是山下来的,来这里找一个人。”
我的声音消失在黑暗中,没有一点回音。屋子中依旧死寂。
我转到小悬窗前,挨近油纸,想从那黄蒙蒙的光中看见一点屋子中的情景。悬窗左下方有一个拇指大的孔没有钉严实,我将一只眼睛对着那个孔,将全身伏在木板墙上,朝里面窥探,换着不同的方向,能看清屋子大半个地方整齐堆放着树枝,那些树枝成捆码在地上,沿着墙堆立,一直到屋子中间才看到渐渐减少的模样。屋子里看不见家具。在我沉浸在将眼睛往窗框边沿一点点挪动,想要进一步看到房间中央时,我的另一只眼睛看见一个偌大的黑影就站在我身前。
我的大脑瞬间短路了。两只眼睛看到的不一样景物像是突然从一个焦灼的噩梦中惊醒,睁开眼睛看见床头站着梦中追赶自己的那个怪物。我连连后退,将手电慌忙举起,但是忘记开关了,口中似乎是发出一些我已经忘了的念念有词。手电的开关慌乱中摸索了很久才打开。光亮照在那个怪物身上。那是一个被一种胶囊从脸包裹到头顶的怪物,导致整个头颅没有任何明显的界限融为一体,两边是大得可怕的两扇耳朵,朝着两边远远张开。他的双眼是深邃的黑色,连同两个黑洞一样的眼窝深深陷在头颅里。面皮雪白。
“你找什么?”在我依旧惊愕之际,那张嘴巴一开一合,吐出字眼,连舌头也是白得发光的。他重复了几遍我才听真切。即使我明白那是一个人,这令我更加恐惧,但我已然逃不掉了。
我已经忘了手电筒的光在他脸上停了多久,也忘了作为一位来访者,如此惊愕发慌之际是不是能获得他的原谅。但不可否认,在手电筒的光从他身上扫过,重新回到地上之后,我也从惊愕中挣脱出来,接受到很多信息。
那是一个苍老的老人,就像一棵已经干枯,只能勉强吊在树枝上的枯藤。他穿着黑色的衣裳,一双干枯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手艰难地搂着一捆干柴。他的皮肤很白,想来是常年不受阳光的缘故。而那我第一眼看见的皮囊一样的脑袋,也是头发悉数落光,只剩下头皮,加上手电筒和惊愕之余的缘故。他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一点波澜,只是说:“回家来。”他的语气如此坚定,让我一下子打消了害怕,照着他和那捆干柴从狭窄的门中挤进去。我也跟着跨进门槛。
“真是越来越冷了。”他兀自将干柴放在屋子中间的火堆旁,给我拉来一跟木凳。说话时也不抬头。他那干枯的脸上,有一种圆融的坚定。也许正是那张脸的坚定,打消了大部分疑虑。
当我们对一些东西感到理解时,就缺少了对未知恐惧的那一部分了。只剩下不解。
“是的。”我离他远一些坐下。灯光从头顶照下来,几棵幸存的头发也是跟头皮一般颜色,头皮紧绷在骷髅上,骨头的痕迹纹理清晰可辨。除了他的声音只有些许微弱,其它的连同这屋子、火堆、家具都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死亡味道,那像是夏天一块没有冰冻的猪肉在空气和温度的催化下步入腐烂,但又未有明显腐烂的状态。
空气里只有屋外的虫鸣,偶尔一两声从远处传来的空旷的大鸟,能感觉到鸟鸣穿过深谷传来的深邃。我开始有些冷静之后,我必须找到一些话。
“我是来找一个老人,他好像叫……积良,不知道住在这山中什么地方……”我看着老人的侧脸,时注意着他的异样。
“这山里没有第二个人了。”他从身后的墙下抽出一根圆竹筒,竹筒被烧去了半截,很短,吹火时他整个身体缩成一团,但即使竹筒出口很接近火源,他的气还是只轻轻扰动火堆,没有要燃起来的意思。我低下腰去,猛力吹了几口,火顺势点燃。火苗悠然悦动。在我低下身子时,开始闻到的那股味道更加浓烈了。
“我就是……”他看着燃起的火苗,说。
“哦……”对我来说这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是有些印证确认猜想的欣喜。“我是来了解一些情况的。但是我在外面那山梁上看到一些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就在那棵核桃树下的空地里,还有一束挂牵纸……嗯……那应该是挂牵纸的。”
“嗯……”他微弱的声音拖曳着,终于抬起头,用那双深陷在脸部的眼睛看着我,(我则害怕地低下头不敢注视那张脸了)用征询的口吻说:“我说出来你也不用怕,这在我们这行中是常有的事。”他又转过头去了,变成兀自自言自语一般。“那是我给自己找的归处……给人做了一辈子,我倒想睁着眼睛看着自己葬礼的模样。这可能很奇怪。我给别人做了半辈子,半途不信了,但临了还是迟疑,万一真的有用,下辈子大概是会好些的……”
“生生死死,哀哀戚戚,我的人生跟在父亲身边,看着人们哀嚎人的离开,听着他们并不听得懂的铙钹鼓声,唱诵千篇一律的经文,没有人去计较他们信仰的来路,如此迂腐不堪,实为人生之悲哀啊!我逆行在人生大道上,哀其哀苦其悲,到头却也只是一个同样的悲而已。想来失去了如别人生的模样,我自己生的模样换成别人,他们看着我,又何尝不是我看着他们。山里道途来得复杂,许多规制相互掣肘。只到了归途,我依旧寻不得其中去处,理不清来龙去脉,只能稀里糊涂混了去。”
他低着头娓娓道来,像是终于有了一吐为快的机会,却也是涓涓细流源远流长一般,想来是日久克制所成的如今这般习性。连同他自己的本心也是像一潭已经永远不会流动的死水,所有的感情流动都在寻求一种纾解,但是他已然不需要这些了。除了那像是寻得我理解的眼神之外,就在没看见任何情感从那双眼睛中出现过。在我询问他为什么不请人帮忙时,他才略显沮丧的说这辈子没存下多少钱。无儿无女。但显然这些如鲠在喉终究被他揉碎了,说出来亦不过是一次多余的告知,看不见窘迫给他带来的困扰的。
“据我所知,这边的习俗里丧事大于一切,你的这些事情都可以寻求远亲近邻的帮助,他们想来乐于帮助。”
“生无功德,无颜劳烦他人。但又不愿如此这般寂寂寥寥。年少时有大志是分清这道佛的纠缠,以为是至上功德一件,可惜一辈子碌碌无为……”
许多话语说毕,他起身从我身后走过,蹒跚着一摇一摆拉开通往堂屋的木门。我站在他身后,他的身子在高处的灯下只看得见下半截,他在墙边摸索开关,上半截身子渐渐淹没在被门框挡住光亮的黑暗中。
第一时间入眼的竟是那盏挂在堂屋中间楼板上的白炽灯,灯光一改偏屋的昏黄无力,将那个比偏屋宽大了许多的屋子的每个角落都点亮。屋子四周被一张黄色的巨大幔帐围的严严实实,幔帐的两头抵着堂屋最里面的神龛两边,只空出神龛的位置。在接近楼面的地方用二十来公分宽的白纸剪成镂空窗花形状,也是整整围了一圈,规律整齐的波浪状纸边向下指着,在黄色的背景和灯光的照耀下更显得立体。在黄色的幔帐墙里,整齐排列挂着二十四诸佛牌位,画上的每一个人物都怒目看着堂屋中间,那在灯光下静穆而卧的棺材。棺材的盖子斜开着,在天花板上下垂的那些纸束和幡条的影子下,仿佛处在稀疏林间。老人晃晃悠悠穿梭在那些下垂的反之间,实在绕不开的就顺其自然地从他头顶滑落下去,幡也是摇摇晃晃。老人走到神龛面前,在其胯高的台子上找到香,又转身走到棺材前头的蒲团前慢慢跪下,双手举着香在长明灯上点燃,插在旁边的香盘中。他像是一个怕死的人被人用枪管指着,非做不可,又非做得十分标准不可一样,战战兢兢,但每个姿势都标准,没有一点折扣。点完香,他又慢慢弯腰在蒲团旁边拿起一叠纸,慢慢一张一张撕开,揉在手里,依旧在长明灯上点燃,放在旁边的灰坛中。我走在到他旁边跪在地上,以他同等的庄重撕开一张张发黄的纸。他没有制止我的意思。相对无言,只有火光的黄色盖过白色灯光印在他脸上。
“我年轻就跟着那时候的父亲从事先生这件事务,但从来不认同,他们对我们的肯定总是心有愧疚,大半辈子都耗费在纠结上。我曾觉得半辈子生活在老父亲那半清半浊里,拒绝他做媒的亲事,等他离世就开宗明义,寻个翻身。可惜下半辈子还是走在他的老路上,那些东西实在分拨不得,也分不清晰……”
老人指着屋子中的装饰,替我分清那些壁画的来路,挂在神龛两边的各路菩萨各路佛,也有道教的各位天尊,他们似乎出自一人之手,用同样的笔触画出,填以五颜六色,清一色的怒目而视。只能从头看出区别来。墙边桌子上的古书,想来必是经书无疑。而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幡,深色和浅色大抵也是不同的派别,杂在一起。老人似乎半辈子都在分清墙上应该独属于哪一派,遵从谁的思想,可惜山里的土壤只能种出庄稼,结不出智慧的果实来。
“你是个好人,如果我信的这些东西真的存在,那我会保佑你。”走回偏屋还未落坐,他有逐客的意思了。
他有他的计划,我除了烧一张纸之外,能做的并不多。
下山的路,我已经不再恐惧了。在那个还在害怕孤坟野鬼的年纪,还在为父亲给我传下的莫言生死的年纪,我唯一感叹我没有被我所见的那些东西吓到,没有当时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甚至昏厥。他如此笃定死亡,如何做到是一个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中的疑问,但对这自选的体面的永别,我恭维其勇敢,但也不好多问了。世界与我是两个完全不共通的姿态,我像是坐上一列未知去处的火车,车上的每一个人都害怕前方终于到站,但没有一个人能逃过疾驰逼近黑暗,更无从下车挣脱。于是人们都恐惧、害怕那个终点,甚至假装看不见渐渐逼近的事实,直到最后猝然而至,不忍就范慌忙不迭失了体面。但或许我能学到,早些接受,说不定从此我的身体里也多一份那样的笃定,面对着前路慷慨奔赴。
我再一次进山是回去很多天之后。白天进山,比晚上顺畅无数倍。山梁上那棵大核桃树的枝桠比想象中更加茂盛。那块空地上已经添了一座无碑新坟,挂牵纸飘荡在坟头上。那道陡峭的岩壁像是一道高不可攀的围墙,围墙外和围墙里断绝了音讯,互不相通的。
背着山梁往山里纵深几百米,那片诺大的空地缩在山梁和山包后面,那栋瓦房已经成为灰烬,躺在空地上。房屋似是从中间开始烧起,两边山墙的柱子没有完全烧尽,向内倒塌,盖住中间堂屋的空缺。那些空地亦是被拆去了屋子的屋基。空地一直延伸到山里,绕过这边的山包,狭长相去。房屋后山经过精心修整,十几米宽的地带没有一棵树,挨近阳沟的杂草是近来清理的。树桩已经干枯,大一些的都开始腐烂,发黑了。
谷埋山岗,魂归青山。这场归去的计较,与他算是圆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