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之井（三）

夏去冬往，我和他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尽管偶尔也会来找他叙旧，但都同一面之缘这个形容差不多，没留下任何叫人印象深刻的谈话。

雪很大。

山路留下了一串我的脚印，竟比我想象中的歪歪扭扭得多。我蹒跚着走过没有打扫从而淹没脚踝的雪地，没有其他足迹，好像我破坏了这片地区的圣洁。

他坐在木制的井盖上，因为头顶有凉亭，所以雪花并没落到他的身上。

“好久不见。”我说。

他悠闲的用夹着烟的手朝我左右晃了两下，算作回答。

我很后悔为什么没有经常来找他，竟然不知道他何时开始抽烟，因而连理由都不敢问出口，只好踢了两下脚底的雪，露出一片湿漉漉的土壤。

“你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清楚了吗？”

他忽然问道，脸没有朝向这边。

“完全不清楚！”我一大喊，不远处树梢上的麻雀被惊走。“人类太复杂了，我连自己都搞不清楚，我不时感到许多人都是我的敌人，他们的一言一行都难以符合我的想法。但是，我知道，我的想法既不代表正确，也不代表美好。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摩擦难以消除，我却只能假笑着说‘没关系呀，我不介意’，到头来，居然变成了自己欺骗自己的大恶人。”

“……大恶人啊。”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分不清是白雾还是香烟。

我回想起先前的生活，便恨透了自己。

“无论我如何不想受到影响，影响也会接踵而至，社会的、学校的、他人的……如果是坏的影响，逃离是错误的吗？”我质问他。“适应环境什么的，那不就变得污浊不堪了吗？人和莲花不一样，不可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吧！”

他沉默不语。

“我曾经以为，自己做错了很多事情，怨不得别人，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如此之大，哪怕是动用全世界的机械也无法填平这道沟壑，更不可能完全互相包容。可是，却有人告诉我，‘你也试着理解一下人家怎么样’‘那个人肯定不是故意的’‘换位思考一下，你也会这么做的’这种白痴的话，难道你认为这是正确的吗？人类是自私的，把人看得太高尚，是打算和神相提并论吗？

“就拿扫除这件事来说吧，从古至今，大家不都是各扫门前雪吗？就算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如果没有利益相关的话，也肯定不会打扫卫生。收拾自己的家，因为是自己的房子；雇人来打扫，是因为要付工资给人家；最初寝室都是大家一起整理的，后来就会变成自己打扫自己的地盘，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心地善良。”

“你也是吗？”

“……没错，我也是一样。我认识到了自己的局限，作为一个人的局限。”

雪花落在了脖子里。

“的确，你有所成长。”

好冷，可是他好像感受不到寒冷，连围巾都没有戴。

“人类终究只是野兽而已。”他叹息一般说道。“可是，我们与野兽的不同到底来自于何处？肯定不是会使用工具这种过时的回答。道德、爱、善良、分辨是非的能力……这些都不是。所谓的人性，究竟是在说什么呢？”

“……你也不知道吗？”

我不是感到失望，而是一阵茫然。

“如果知道的话，你就不用再来见我了吧。就算科学家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从人文角度却有可能永远无法解决。”他又呼出了纯白的烟雾。“可是，无论答案能否揭晓，有一件事情是很重要的：人无法切断与他人的联系。正因如此，交流甚至被纳为学问。你很苦恼吧？为什么有的人伤害了他人却毫不自知，为什么有的人自甘堕落，为什么有的人自以为是，为什么有的人不能独立思考，你的‘为什么’太多了，我反而觉得，‘为什么’不是重点。”

“你都知道了。那我该怎么办呢？”

“你不是已经找到出路了吗。”他说。“感到孤独和空虚填满了名为心灵的峡谷，正是因为你在成长，这时果断地迈出步伐，你早已得到了你该得到的东西。追寻人生意义这件事固然可怕，但不去面对的话，就永远不会开始。既然你已经开始了，就不要停下脚步。”

“……”

“你会失败。”他继续说。“我们都会失败。但因为小时候用不好筷子，后来就再也不吃饭这种事，我一件都没听说过。”

“……那，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吗？”

“很久以前，我就对你说过了。”

“……世上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

“没错。”他终于肯把脸转过来，金色的卷发已经变回黑色，应该是那之后再也没有染过头发了吧。白色的雪花顺着风飘到了他的头顶。“但是你也要记住，就算没有绝对的对错之分，伤害自己也是不可以的。只有不伤害自己，才能不伤害别人。我从没见过完全自由的人，历史和未来都不会有，你能做的，只有认真地对待属于自己的人生，属于自己的时间，属于自己的梦想。”

“其他人的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吗？”

“人各有志。”

太阳从厚重的阴云后探出头来。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但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放弃自己的人，又与你何干？”

雪渐渐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