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史104:大珠慧海
第三十三节 大珠慧海
在中国禅宗史上,在中国禅宗高手层出不穷的禅师队伍中,大珠慧海禅师是一个异常特别的存在。
禅宗,历来是反对在故纸堆中打滚的,是反对死读书读死书的。禅宗,同样是反对把佛理或者禅理说得头头是道,分析得条理分明的。
因为语言文字常常是词不达意词不尽意的。而禅,同样是无法说也是不可说的。
无法说者,一来法本无说,二来说似一物即不中。所以,当你说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不是那个东西了。
不可说者,别人说出来的,终究是别人的,禅宗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所以,高明的禅师只是引导你看向“那个”而已,至于“那个”到底是个什么?你就要自己去看,自己去品尝了。
但是,在中国禅宗史上,偏偏就有这么一个人,能把不可说的禅理说出来,而且说得天衣无缝说得头头是道,并能契合佛家经论之要旨。也能把枯燥艰涩的佛理说得极具禅味,让那些在故纸堆中打滚之人也能恍然大悟。不但如此,面对无数禅师和法师的轮番挑战,他都能应付自如,并且靠着一副伶牙俐齿让这些前来踢场子之人一个个哑口无言懡囉而退。
这个人就是大珠慧海禅师。
在深厚的佛学功底和出类拔萃的禅宗功夫的支持下,大珠慧海禅师的嘴皮子功夫在当时打遍天下无敌手。而且纵观整个中国禅宗史,也只有宋朝禅宗江湖第一高手圆悟克勤禅师可以和他相提并论。
下面,我们就来看看大珠慧海禅师那些让人耳目一新且能发人深省的说理功夫吧。
大珠慧海禅师,虽然在当时是个知名度非常高的禅师,而且诸多的禅宗典籍中也记载了他众多的机缘语录,并且还有《顿悟入道要门论》这种禅宗史上非常重要的专著面世。不过,不知为何,对于大珠慧海的个人履历,所有的典籍都言辞甚少。
关于大珠慧海的个人履历,现在我们所能知道的,就是大珠慧海禅师是福建省建瓯市人,俗家姓朱。在浙江绍兴市大云寺道智法师那里出家为僧学习佛法。
不过,慧海禅师在大云寺学习了多年的佛法,虽然也是满腹经纶,可是慧海禅师却对自己所学不甚满意,总想着能更上一层楼。
此时,希迁禅师和马祖道一掀起的走江湖浪潮早已席卷天下,风气所向,大珠慧海也坐不住了,他也背起包袱,一路跋涉来到了江西南昌开元寺参拜马祖道一。
马祖道一看着风尘仆仆的大珠慧海道:“你从哪里来的啊?”
慧海禅师道:“我从绍兴市大云寺来的。”
绍兴离南昌,有千里之遥啊。马祖不由得问道:“你千里迢迢不辞艰辛的来到这儿,想干嘛呢?”
慧海禅师直截了当的道:“我是来求佛法的。”
你要求佛法,那我就给你点我的独门佛法呗。马祖马上呵斥道:“我这里一物也无,求甚么佛法?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么。”
慧海禅师听得莫名其妙的:“请问师父,哪个是我的宝藏?”
马祖继续开示道:“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求觅。”
马祖的这个话语非常的高妙啊。《金刚经》曰:“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金刚经》又曰:“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金刚经》又曰:“如来在燃灯佛所,于法实无所得。”
既然法本无可说,本无可得,本无可取。哪么你来求个什么呢?我又说个什么呢?我又能给个什么呢?
当你所求之心当下熄灭,能给之物遍界无踪,自然就是一物也无了。到了这个时候,你才发觉,你所要求的那个东西,并不在师父那里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它原本就一直在你的身上从未离开过片刻,并且圆满自足周行不殆运用无穷。
慧海禅师是个学识渊博悟性颇高之人,一听之下,立马就认识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不由得踊跃上前,对着马祖礼拜致谢不已。
自然,慧海禅师就留在了开元寺,跟随马祖道一学习洪州宗禅法。
这一学,就是整整六年。
有一天,慧海禅师得知自己在大云寺的受业恩师道智法师年老体衰需要人照顾时,他便来到方丈室拜别马祖,一路跋涉,回到了大云寺照顾道智师父。
慧海禅师在大云寺为人非常的低调,从不以自己在天下第一高手马祖道一那里深造过六年而自居。
他每天除了用心照顾道智师父外,一天到晚都规规矩矩谨言慎行的,而且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呆板木讷的僧人一样。
所以,慧海禅师在大云寺生活了许久,寺里的僧众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发觉慧海禅师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
慧海禅师虽然为人低调,外示木讷,不为人知。但是他有一个爱写笔记的习惯。每当有空的时候,他就在房间里把自己参学多年的心得体会写在笔记本上。久而久之,慧海禅师居然就创作了一本书出来,书名叫做《顿悟入道要门论》。
不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慧海禅师没事老往房间跑,而且进去就是很长一段时间才出来,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这就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就是慧海禅师的师侄玄晏。
玄晏发现这个问题后,有一天趁着慧海禅师照顾道智法师去了,他就趁人不注意悄悄的溜进了慧海禅师的房间。
进去后,玄晏发现房间跟自己的一样简陋,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书案上有一个小册子,封面写着“顿悟入道要门论”。玄晏一想,慧海禅师多半是在写这个东西。
于是玄晏就在那里翻阅了起来,一看之下,玄晏不由得对里面的内容感到非常的惊讶。原来慧海禅师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啊。
可是书中同样有很多惊世骇俗的高论,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的。看来,应该把这个小册子拿去给老师鉴定下才行。
既然慧海禅师曾经在马祖道一那里学习过,那么马祖这个当世的第一高手应该能看出个所以然来的。
于是,玄晏立即就把这个小册子揣在怀里,然后不远千里来到了江西开元寺,把这本书拿给马祖审阅。
《顿悟入道要门论》,是中国禅宗史上,非常重要的一部著作,对于佛教哲学和禅学,都有着重大的理论贡献。而且,这种理论,跟历史上的任何理论作品完全是两回事。因为慧海禅师在书中能把枯燥、深奥、艰涩的佛教经论说得深入浅出且极具禅味。还能把人们眼中玄妙莫测不可言说的禅说得头头是道且契合佛家经论。而这,没有深厚的佛学知识和出类拔萃的禅宗功夫,那是绝对办不到的。
自然,马祖道一一看之下,不由得非常的高兴,想不到自己的这个学生竟然有如此深厚的功夫。
于是马祖利用给同学们上课的机会,对大家道:“越州有大珠,圆明光透自在,无遮障处也。”
对于马祖的这个话,同学们下课后不由得议论纷纷。马大师这种人物可不会随便乱讲的呢。越州有大珠,以前的同学中,只有慧海禅师在越州啊,而且慧海禅师俗家也姓朱呢。那么马大师说的人,应该就是慧海禅师了。圆明光透自在无遮障处也,是说慧海禅师已经悟道了啊。
马祖道一乃是当时禅宗江湖的第一高手,佛法高深莫测,禅机迅猛,能入得了他的法眼之人,天下没几个呢。这个慧海禅师却能得到马大师如此的好评,看来慧海禅师应该是个非常厉害的人了。
于是,一些学生和许多行走江湖之人,就成群结队的来到越州大云寺,找慧海禅师学习交流禅法。并且因为马祖的评语,大家都把慧海禅师尊称为大珠和尚。
不过,虽然有很多人不远千里来到浙江绍兴市大云寺参学于慧海禅师,可是慧海禅师却非常的谦虚,他出来对着大家道:“各位同道,我实在是不会禅啊,也没有任何一法可以展示于你们,所以请你们不用待在这儿了,大家各自散去吧。”
红尘洗梦曰:“其实慧海禅师已经展示一法了啊,具眼者辨取。”
可是,这些人没有一个相信慧海禅师的话,因为马大师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啊,而马大师的话,自然是不会错的。自然,光凭慧海禅师的几句话,是不能把众多前来参学之人打发走的。
大云寺的僧众看到寺里一下来了这么多的人找慧海禅师学习佛法,一个个都感到非常的惊讶,这个平时木讷呆板的僧人,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个禅法高深的高手吗?
不过,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了,随便找个什么问题去问问他不就明白了吗。
于是,大伙儿就轮番上阵,各自提出自己的问题来咨询或者勘辩慧海禅师。
慧海禅师推辞不掉,只好来者不拒,随问随答。
一番较量后,所有前来参问之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能难住慧海禅师的。
这一来,不但整个大云寺立即就轰动了起来,事情传入江湖后,也立即就在江湖中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越没人能难住你,就越会有人来为难你。你的功夫越高,前来学习的交流的乃至于来踢场子的人就越多。当然,搬个板凳泡杯茶在一旁看热闹的人同样的多。
所以,大云寺很快就在江湖上火了起来,一天到晚前来参学的各色人等那是络绎不绝啊。
不过,不管是哪个来,慧海禅师都是来者不拒,并且随机应变,见招拆招,让任何一个来大云寺参学之人都是叹为观止,敬佩不已。
有几个饱读经书的法师听说慧海禅师也是饱读经书并且辩才无碍,从来没有人能用经书上的内容辩倒过他。他们几个自然是非常的不服气,于是结伴来到了大云寺踢场子。
见到慧海禅师后,带头的法师谦虚的问道:“我们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师父,师父还回答吗?”
看到有人踢场子来了,慧海禅师平静的道:“深潭月影,任意撮摩。”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随问随答就是了。
既然你不客气,那我也就不客气了。法师马上问道:“如何是佛?”
慧海禅师道:“清潭对面非佛而谁?”
你就是佛啊。这几个法师一听到这话,一个个都瞠目结舌茫然不知所措。自己一个凡人怎么会是佛呢?自己一个凡人又怎么敢作佛呢?
后来法眼宗的掌门人文益禅师评论道:“是即没交涉。”
南宋石溪心月禅师也作偈评唱道:
偃蹇苍髯十万本,参差翠玉数千竿。
风敲月户三秋冷,雨打茅堂六月寒。
过了好半天,这几个法师才回过神来。带头的法师又问道:“师父平时说何法度人?”
慧海禅师道:“贫道未曾有一法度人。”
看到慧海禅师又用禅宗这种招数来回答,这个法师满脸的不高兴:“你们这些禅师就是爱用这种招数糊弄人。”
因为不止是法师也好,还是普通人也好,对于什么问题,都想着我明明白白的问,你清清楚楚的答,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交流啊。可是,他们忘了,很多东西是要明白言外之意才行的。
慧海禅师没有和他争辩,而是反问道:“大德说何法度人?”
既然你们都是法师,肯定要给大家宣讲经论的啊。
这个法师回答道:“我平常都是给大家宣讲《金刚经》。”
既然你是专门讲《金刚经》的,对于《金刚经》自然是非常熟悉的了,那么我们就来交流下《金刚经》的内容吧。
所以慧海禅师不动声色的道:“你曾经宣讲过多少次《金刚经》呢?”
法师有点自得的道:“我已经宣讲过二十多次了。”
慧海禅师接着问道:“《金刚经》是哪个说的啊?”
法师一听,不由得立马就大声的反驳道:“你们这些所谓的禅师就是爱这样故弄玄虚戏弄大家,出家人哪个不知道《金刚经》是我佛如来说的呢。”
慧海禅师也没生气,而是平静的道:“若言如来有所说法,则为谤佛,是人不解我所说义。若言此经不是佛说,则是谤经。离此之外,请大德为我说说看。”
这可是个两难的问题啊。因为《金刚经》道“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即为谤佛,不能解我所说故。”既然我佛如来都不承认自己有所说法,那么《金刚经》就不是佛祖说的了。可是若言此经不是佛说,则是谤经。因为法师刚才也说了,这个世界有谁不知道《金刚经》是佛说的啊。既然讲经不对,不讲经同样不对,请问你又如何给我讲呢。
这几个法师一听,立即就把嘴巴闭上了,因为他们对此实在是无解啊。
读者朋友们有兴趣的话,也可以想想如何才能回答慧海禅师的问题。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本觉守一禅师作偈评唱道:
百非四句都拈了,敢问云何会此经。
却是虚空能讲得,炽然常说有谁听。
有个行者也来找慧海禅师参学:“请问师父,即心即佛,哪个是佛?”
慧海禅师马上反问道:“你怀疑哪个不是佛?指出来给我看看。”
这个行者立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慧海禅师开示道:“达即遍境是,不悟永乖疏。”
任何高明禅师的开示,都不能死抱着不放,哪怕是马祖道一这种天下第一高手的奇言妙句。对于书本上的文字也好,师父口中的语言也好,学人都要能透过语言文字,领悟到后面的真意才行呢。
有个名叫法明的律师也来踢场子,他对慧海禅师道:“你们禅师家多落空。”看来,法明对于禅师不依经解义,不按照书本上的内容来交流传授,一天到晚只晓得玄之又玄答非所问的空谈非常的不满。
慧海禅师却反驳道:“却是你们这些宣讲经论的座主多落空啊。”
法明一听,不由得大惊失色的道:“何得落空?”我们讲课的教案全部来自于经论,而且每一句话都是在经论上有出处的,怎么可能落空呢?
慧海禅师道:“经论是纸墨文字,纸墨文字者俱空,设于声上建立名句等法,无非是空。座主执滞教体,岂不落空?”
法明律师也反问道:“哪么你们禅师落空吗?”
慧海禅师道:“我们禅师不落空。”
法明律师不解的道:“为什么我们座主落空,你们禅师就不落空呢?”
慧海禅师道:“文字等皆从智慧而生,大用现前那得落空。”
法明律师听后,不由得对慧海禅师赞叹不已,随即便对着慧海禅师作礼致谢,然后就回去了。
有个三藏法师有天也跑来和慧海禅师切磋佛法。他问道:“真如有变易吗?”既然是法师,他问的问题肯定是自己非常熟悉的了。
慧海禅师岂有不知之理,他平静的道:“有变易。”
三藏法师马上抓住了漏洞:“师父错了啊。”既然称之为真如,那么它就是非实非虚,非真非妄,非有非无,非生非灭,非增非减,非垢非净的。既然是真如,那么它就是真性常如,无变异,不转易的。这个佛家的各种经论上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呢。
慧海禅师马上问道:“请问有真如吗?”
真如肯定有的啊。所以三藏法师毫不迟疑的就回答道:“有。”
慧海禅师道:“若无变易决定是凡僧也。岂不闻:善知识者能回三毒为三聚净戒,回六识为六神通,回烦恼作菩提,回无明为大智真如。若无变易,三藏真是自然外道也。”
三藏法师一听,这话有道理啊。于是他说道:“这样说来,真如确实是有变易的了。”
慧海禅师马上批评道:“若执真如有变易亦是外道。”
三藏法师一听,万分不解的道:“师父先前说真如有变易,如今又道不变易。请问如何才是呢?”
慧海禅师道:“若了了见性者,如摩尼珠现色,说变亦得,说不变亦得。若不见性人,闻说真如变便作变解,闻说不变便作不变解。”
三藏法师听后,不由得大为叹服道:“你们南宗的顿悟禅法实在是深不可测的啊。”
在慧海禅师的这则开示中,我们除了领略到慧海禅师辩才无碍外,还可以看出慧海禅师对于佛家经论的的高度领悟。佛法,是不二法门,真如,你说变和不变,都是外道的二边之见,没有领会到佛法的真谛啊。所以,慧海禅师的开示,才显得如此的精彩绝伦而意义深刻。
有几个平时专门宣讲《华严经》的法师也来到大云寺找慧海禅师切磋功夫。见到慧海禅师后,带头的志法师问道:“我们听说师父不赞同‘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说法,请问为什么呢?”
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这句话来自于东晋、南朝宋时僧人竺道生的说法。
数十年前,也有僧人拿着这句话去请教南阳慧忠国师:“竺道生曾经讲过:‘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有人不许,认为是邪说。亦有人信,觉得这个说法不可思议。不知若为?”
南阳慧忠道:“此盖是普贤、文殊大人之境界,非诸凡小而能信受。皆与大乘了义经意合。故《华严经》云:‘佛身充满于法界,普现一切群生前。随缘赴感靡不周,而恒处此菩提座。'翠竹既不出于法界,岂非法身乎?又《摩诃般若经》曰:‘色无边,故般若无边。'黄花既不越于色,岂非般若乎?此深远之言,不省者难为措意。”
既然经论上说得清清楚楚,而且禅宗功夫登峰造极的南阳慧忠国师也作了充分的说明和肯定,可是你又凭什么不认同这个观点呢?
面对这伙法师有备而来而且自认道理十足的逼拶,慧海禅师平静的道:“法身无像,对翠竹以成形;般若无知,对黄花而现相。非彼黄花翠竹,而有般若法身乎?《金光明经》云:‘佛真法身,犹若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黄花若是般若,般若则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法身即同草木。如人吃笋,应总吃法身也。如此之言宁堪齿录?对面迷佛长劫希求,全体法中迷而外觅。是以解道者行住坐卧无非是道,悟法者纵横自在无非是法。”
这几个法师一听,马上就把自己的嘴巴闭上,再也不提任何问题来挑战慧海禅师了。
一个法师听闻慧海禅师的大名后,也来到了大云寺和慧海禅师切磋佛法。
慧海禅师问道:“法师平常宣讲何经?”
法师道:“我平常给大家宣讲《三昧经》。”
慧海禅师马上提起自己身边的拄杖道:“这个是三昧?不是三昧?”
对于这种禅家的作略,这个一辈子照本宣科的法师自然是茫然不知所措的。
看到满脸通红愣在那儿的法师,慧海禅师道:“贫道主持事繁,没功夫打你。”
自从佛教传入中国后,儒释道三家历来都是争论不休,各说其理的。但是,很多人对于儒释道三家之间的争论还是没个准的。
于是有僧人问慧海禅师道:“请问师父,儒、释、道三教同异如何?”
慧海禅师道:“大量者用之即同,小机者执之即异。总从一性上起用,机见差别成三。迷悟由人,不在教之同异也。”
不论是儒释道三教,还是万事万物,都是一心之作用,三教之不同,乃至于万事万物之不同,并不在于它们本身有什么差异,而是迷悟由人而已。
慧海禅师的这段简短的开示,却有着非常深刻的意义。因为它不但说理深刻,颇具禅意。而且这还是中国佛教史和中国禅宗史上,关于儒释道三教一体的最早最重要的论述。这个观点,对于后世的禅师,对于中国佛教史和中国文化史,都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和影响。
既然那么多的法师、律师和禅师之间互相切磋交流乃至于互相攻讦,谁也不怕谁,谁也不服谁。所以王长史问慧海禅师:“法师、律师、禅师,阿那个最胜?”
慧海禅师道:“法师者,居狮子座。泻悬河之辩,对稠人广众,启凿玄关,开般若之妙门,等三轮之空际,若非龙象蹴踏,安敢当人?律师者,启毗尼之法藏,传寿命之遗风,洞持犯而达开遮,秉威仪而行轨范,叠三翻之羯摩,作四果之初因,若非宿德白眉,安敢造次?禅师者,扬其枢要,直了心源,出没卷舒,纵横应物,咸均事理。顿见如来,拔生死之深根,得现前之三昧。若不安禅静虑,到者里总须茫然。随机授法,三学虽殊,得意忘言,一乘何异?”
如此看来,慧海禅师并不以自己是禅师而贬低同行的律师和法师,这和他对于儒释道三家的见解完全一致啊。
解道者行住坐卧无非是道,悟法者纵横自在无非是法。慧海禅师是如此说的,而他自己,确实就是这种难得之人啊。
有一天,慧海禅师来到课堂上给同学们上课,慧海禅师讲道:“同学们啊,你们当知:众生自度,佛不能度。若佛能度众生,过去诸佛如微尘数,一切众生总应度尽。何故我等至今流浪生死,不得成佛。所以你们一定要明白众生自度,佛不能度。努力努力自修,莫倚他佛力。所以《维摩诘经》中才说到:夫求法者,不著佛求。”
慧海禅师这段开示,对于所有人来讲,实在是有醍醐灌顶之功效啊。
因为不论是普通的善男信女,还是出家僧众,没有几个人不在求佛的,没有几个人不在妄求佛力加持的。
可是,如果佛真能度人的话,那么过去无量的时间里,如微尘数的诸佛,早就应该把众生度尽了啊。可是,事实不是如此的啊,因为你我还在生死中流浪彷徨,不得出头,更不得成佛。所以,外面的人靠不住,外面的物靠不住,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我们自己了。
这段开示,充分体现了禅师们追求自我的精神,充分展现了一个禅客何时何地都要能自己作主的原动力。这也是和禅宗一贯的反对死读书读死书,反对偶像崇拜,追求内心的自我解脱一脉相承。
《维摩诘经》中说:夫求法者,不著佛求。《文子》中说:求诸人不如求之己。实在是确论啊。
慧海禅师在给同学们上课或者在和禅宗江湖人士切磋交流时,还有一些非常简短但却言简意赅的开示,我们也可以来欣赏下。
有学生问:“云何解脱心?”
慧海禅师道:“无解脱心,亦无无解脱心,即名真解脱也。经云:法尚应舍,何况非法。法者是有,非法是无也;但不取有无,即真解脱。”
学生问:“云何得道?”
慧海禅师道:“以毕竟得为得。”
学生继续问道:“云何是毕竟得?”
慧海禅师道:“无得无无得,是名毕竟得。”
有僧人问慧海禅师:“为有地狱,为无地狱?”
慧海禅师道:“亦有亦无。”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怎么还亦有亦无呢?所以这个僧人疑惑不解的道:“云何亦有亦无?”
慧海禅师道:“为随心所造一切恶业,即有地狱;若心无染,自性空故,即无地狱。”
有学生问慧海禅师:“般若大否?”
慧海禅师道:“大。”
学生道:“几许大?”
慧海禅师道:“无边际。”
学生又问道:“般若小否?”
慧海禅师道:“小。”
学生道:“几许小。”
慧海禅师道:“看不见。”
学生继续问道:“何处是?”
慧海禅师反问道:“何处不是?”
慧座主问慧海禅师:“禅师辨得魔否?”
慧海禅师道:“起心是天魔,不起心是阴魔,或起不起是烦恼魔;我正法中无如是事。”
有行者问:“云何得住正法?”
慧海禅师道:“求住正法者是邪,何以故?法无邪正故。”
慧海禅师虽然看过非常多的佛教经论,并且对于这些经论的独家诠释在江湖中千余年来罕有对手,不过,对于别人阅读经论,慧海禅师从来都是反对的,并且每当在自己的寺院看见学生阅读经论,慧海禅师都是会痛斥不已的。
这一来,有的学生就觉得非常奇怪了,于是问慧海禅师道:“何故不许诵经,唤作客语?”
慧海禅师道:“如鹦鹉只学人言,不得人意;经传佛意,不得佛意而但诵,是学语人,所以不许。”
学生继续问道:“不可离文字言语别有意耶?”
慧海禅师道:“汝如是说,亦是学语。”
学生不解的道:“同是语言,何偏不许?”
慧海禅师道:“汝今谛听,经有明文,我所说者,义语非文;众生说者,文语非义。得意者越于浮言,悟理者超于文字;法过语言文字,何向数句中求?是以发菩提者,得意而忘言,悟理而遗教,亦犹得鱼忘筌,得兔忘蹄也。”
不过,在慧海禅师和各色人等数不胜数的交流勘辩中,下面这则公案,却是最为精妙奇绝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
有一个源律师来勘辩慧海禅师:“师父修道还用功否?”
慧海禅师不动声色的道:“用功。”
源律师继续问道:“师父如何用功呢?”
慧海禅师道:“饥来吃饭,困来即眠。”
源律师继续逼问道:“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
慧海禅师道:“他们怎么和我相同呢。”
源律师不解的道:“为什么不同呢?”。
慧海禅师道:“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律师听到这番高论后,马上就把自己的嘴巴闭上,再也不敢和慧海禅师较量了。
慧海禅师的这则开示,平易近人且简单易懂,但是,其中蕴含的哲理和禅意,却是非常的深奥且高妙的。
吃饭,那是每个人都要做的一件事,睡觉,同样是每个人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肚子饿了,自然要吃饭把肚子填饱的;困倦了,自然是要去睡觉的。
可是,大家都是如此,禅师和俗人的差别在哪儿呢?
看看我们每个人的身边,有几个吃饭不是在挑肥拣瘦的?有几个吃饭不是在吃着这样想着那样的?有几个吃饭是吃得有滋有味乐在心里去了的?
睡觉同样如此,有几个不是嫌卧榻之地不合心意的?有几个不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有几个不是在梦中了还在想着白天或从前的事的?
相反,悟道的禅师们,只要没有挑拣之心,哪样饭菜不是可口的食物呢?只要没有分别之意,哪个地方不能安然入睡呢?
禅师们来来去去了无牵挂,净裸裸赤洒洒无可把握。心里无物缠绕,意中无事牵挂。所谓无事于心无心于事,自然随处都能坦腹而睡,又何愁不能一觉睡到大天亮呢?
不过,这种状态,自然是那些辗转反侧之人所不能体会的。
而且,一般人眼中高深遥远,玄妙莫测的禅,它不在什么虚无缥缈的地方,不在那些不可企及之处,它就在你吃饭睡觉之类的日常起居中,只要你能真正的放下分别心,抛弃取舍意,要吃便吃想睡就睡,心行合一,那么,道在身也。
慧海禅师能用非常通俗易懂的话语把深刻的禅理清清楚楚的表达出来,从而能让所有人对此都能有所领悟,这是要有非常深厚的禅宗功夫才能办到的。所以,慧海禅师的这个开示和这种思想传入江湖后,对于后世参禅悟道之士影响巨大。以至于很多禅师在自己的教学过程中,都在或多或少的引用慧海禅师的教案来教育学生。
慧海禅师在大云寺说法如云,面对普通信众、政府官员、道士、法师、律师以及禅师等各色人物的各种问题,慧海禅师都是来者不拒,应机施教。并且在和他们的相互勘辩中从未落过下风。
不但如此,慧海禅师对于各种经论的学习和领悟以及娴熟运用,那是绝少有人能及的。
在慧海禅师的说法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出慧海禅师对于《楞伽经》、《维摩经》、《遗教经》、《佛名经》、《佛说禅门经》、《菩萨戒经》、《法句经》、《涅槃经》、《般若经》、《楞严经》、《金刚经》、《思益经》、《大通方广经》、《仁王经》、《陀罗尼集经》、《华严经》、《净名经》、《唯识论》、《青龙疏》、《大乘起信论》等等经论都能非常娴熟的运用。
并且对于本门的《六祖坛经》,马鸣祖师的高论,以及天台宗的止观法门,慧海禅师同样非常的精通。甚至《大律》这种国家之法典,慧海禅师也能熟练的运用。
但是,慧海禅师并不是在简单的宣讲这些经论,而是按照自己所说的“迷时人逐法,悟时法由人”的观点,对那些在僧人和信众中已经根深蒂固的佛理和概念,进行了全新的完全有自主知识产权的诠释,并且能使自己的诠释既深契佛理,也颇具禅意。这就使得慧海禅师成为了中国禅宗史上,能把说禅说法说理完美无缺的结合在一起宣讲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