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雪满头(七)投江
德延与静慧到达杭州后,在惠儿的帮助下安顿下来。德延恢复本名张仲华;静慧也恢复了闺名贞儿。
为了有个营生,惠儿托人将仲华介绍进隆庆班打杂。在那里,仲华与小旦林竹心脾气秉性相投,成为好友。
竹心告诉仲华,他与福建人林旭常有书信往来。林旭虽是富家子弟,却不是轻薄人,反而与竹心一见如故。
林旭博闻强记,经常随父出外游学,广交四方豪杰,其见识比同龄人高出一截。他常与竹心谈西国政治经济之学。凡竹心不懂之处,必详细解说。日久天长,二人互为知己。
世间真有这等奇男子?仲华惊诧不已,很想见林旭一面。竹心见他一片赤诚,人品可靠,就在某年自己生日时将仲华引荐给林旭。
三人聊得火热,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林旭戏称他们是“西湖三剑客”。
林夫人沈氏喜爱梅花。林旭常常陪她去孤山赏梅。可林旭总是刚来就匆匆返京,只留夫人在杭州。
竹心说,林旭在办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
光绪二十一年四月,两人得知,康有为写了“上今上皇帝书”,集结了十八省一千两百多名举人联合署名,林旭就是其中一员。
仲华和竹心暗暗担心。不知皇上如何看待这次“公车上书”。还好,光绪皇帝龙颜大悦。
几天后,林旭来信,不仅告知两人自己安好,还详细写了上书的具体内容。
印象深刻的是最后一句:“变法成天下之治”。林旭说,这才是立国自强的根本之计。
“变法变法,到底怎么变啊?”
“竹心,不用着急。等林旭讲给我们听。”
数日后,林旭来杭州会见老朋友。竹心忙着招待,仲华趁机请教变法。
林旭说:“变法就是要将祖宗之法大行改革。这第一,裁撤冗官,任用维新人士。”
“那被撤官员如何安置呢?”
“当然是永不录用。”
“林兄,”仲华有些担心,“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他们岂肯善罢甘休?是否提醒皇上做些准备?”
“变法之事,切合圣意。皇上少年英才,早有赶走列强,光耀大清的理想。至于庸吏贪官,不足为惧。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们还敢造反不成?更何况只是摘了顶戴花翎,又不曾摘了脑袋。”
“可万一……”
“仲华,你就是过于谨慎,患得患失难成大事。”
仲华正要分辩,竹心笑着推了推他。
三人一边饮龙井,一边继续谈话。
“这第二,就是要废除科举。”
此话一出,仲华与竹心面面相觑。
竹心忍不住了:“科举要是废了,那些书生怎么办?十年寒窗,这下连饭辙都没地方找去。难道这么多人一起唱《八大改行》?”
仲华也说:“林兄,操之过急了。现在很多人视洋货为洪水猛兽,视洋人为妖魔鬼怪,西国之学,斥为异端邪说。强废科举,恐怕天下大乱。”
“这需要从长计议。不如先开学堂,从小小蒙童开始,就教西国之学。等他们长大,就不会这般排斥。到时再废科举,顺其自然。”
仲华说得恳切,林旭不以为然:“那样恐怕要十几年或者几十年的时间。如何等得?如今列强环伺,国运衰退。治重症就要下猛药。”
“这病人要是体虚呀,一剂猛药和一勺砒霜是一样的。”竹心打趣道。
“你哪里知道,皇上万分希望废除科举,采用策论。科举文章像裹脚布又臭又长。倒是策论,国家发生什么事就议论什么事,很实用。”
一听皇上支持,剩下的两人都不说话了。
竹心抿嘴一笑,拈起一块花朵模样的糕给林旭:“来来来,咱们不谈国事了,尝尝杭州的定胜糕。愿林兄马到成功。”
“定胜糕,这名字吉利。”林旭大笑。
谁也没想到,数年后情况急转直下。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皇上被皇太后关起来了。”
“祖宗章法说废就废?我觉得不对头!”
“听说,有六个人要杀头啊!”
“动了龙脉,活该哦。”
一早,仲华家的大门被拍得山响。
“仲华,仲华,出事了!”
林竹心满脸泪水:“今天,林旭在京城被处斩了!”
仲华五雷轰顶。
“林夫人还在杭州。现在这个情况不安全。仲华兄,我想拜托你送她回福建老家。那里还有一些她父亲的门生故旧可以庇护。”
“本来该我去,只是我与林兄书信往来多年,被盯上了。我一走,整个隆庆班上上下下都会受牵连。”
“你放心,我送林夫人走。”仲华一诺千金。
“船明天就到。”
“竹心,你要多多保重。”
“兄弟,你也保重。”
仲华回头,贞儿眼中含泪。
“还好,今晚,你还在。”
“贞儿,对不起……”
别离夜,红烛昏罗帐。仲华惊讶地发现,贞儿换上了成亲时的服饰:红盖头丝穗摇摇;上身穿大红龙凤褂,下身穿百褶彩绣镶边红裙,脚上是一双莲开并蒂的红绣鞋。
仲华揭起红盖头,只见佳人眉画远山青,眼明秋水润。
贞儿羞涩地问:“我好看吗?”
“好看,太好看了。”
“仲华,你放心走吧。只要你记住我最好看的样子……”
“贞儿,你等着我。”
“好啦,不说伤心话。我们还没有饮酒呢。”
仲华揽过贞儿,手腕扣手腕,互换酒杯,喝下了合欢酒。
“我是女流之辈,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林公子不是坏人。他走了,不能无人祭奠。我为他写了点东西,你看看。”
说着拿出一篇祭文,上面写的是:
天下不可一日无良臣,良臣不可一日无良知。若林君者,诚可谓良臣矣。家国有恙,终思良臣。呕心沥血,不负苍生。呜呼,魂兮归来,西湖茫茫。痛君不见,钱江苍苍。此国之大殇也。
“贞儿,写得好!你的胸襟胆识,愧煞须眉浊物。林兄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仲华与贞儿一起烧了祭文,吹灭了红烛。
帐钩落下,帐子放下。帐子上绣着蝴蝶牡丹。帐子剧烈地撞击,翩翩蝴蝶好像穿过了花心。一只小小的红绣鞋,正巧掉进了黑布鞋里。
次日,贞儿为仲华送行。怕引人注意,只能送到门口,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他走后一个时辰,杭州知府赵喜俄亲率官兵上门,捉拿维新余党。
屋内,贞儿不卑不亢,等着有司问话。
赵喜俄一见贞儿,怒火顿时冰消。他年近五十,膝下无子,有心纳妾,怎奈原配彪悍不敢妄动。今日倒有了主意。
“贞儿姑娘,张仲华与维新党不清不楚,已是板上钉钉。不过,也不是不能通融。只要姑娘愿意陪伴老夫,万事可以商量。”
“难为赵大人费心,只是听说尊夫人脾气不好。”
“我怎么舍得让那只母老虎欺负你。我给你另买个宅子。择日不如撞日。怎么样,贞儿姑娘?”
“大人说得有理。我怎能让张仲华误了青春。只是贞儿有个要求。”
“你说你说。”赵喜俄恨不得把月亮都摘下来。
“我来杭州多年,尚未游过钱塘江。您可否允许我独自登楼赏景。此愿若了,我甘愿终身不出,伺候大人。”
“好好好!贞儿姑娘爽快。赵某这就派人清场,恭候姑娘登楼。”
“大人稍待,容贞儿更衣。”
“姑娘请便。”
过了会,贞儿换了件白色缎绣玉兰长裙,头上一支金簪,越发超脱飘逸。她乘着赵喜俄备下的软轿,直奔望江楼。
登楼远眺,千里波涛滚滚,水面雷霆聚,江心瀑布横。
“赵大人,麻烦你与其他人退下,我想一个人看景。”
赵喜俄如闻圣旨,连忙带人下去。
此刻,贞儿眼圈泛红:“我要先走了,仲华,你我只能相约来世了。”
她拔下金簪狠狠掷下,冲着赵喜俄高声叫骂:“狗官,你太没有心肝!就算死,我也不能匹配你这夜叉!”说完,裙摆一掀,纵身跃入江中。薄命红颜,顷刻葬身鱼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