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新年礼物
暑假过了,杉山镇旅游的热度降下来。晚上十一点,平云客栈一楼的酒吧就打了烊。酒保小飞在吧台处给老板留了盏昏黄的小灯,轻手轻脚上楼去睡了。
年轻的戴老板穿着件白色立领的棉麻衬衫,仰靠在躺椅里,胸口放一本图册,长腿搭在脚凳上,手腕撑着头,像是睡着了。
诗彤从楼梯上走下来,走近躺椅,弯腰轻声喊:“楚戈,楚戈?”
戴楚戈没反应。
诗彤体贴地拿开他胸口的图册,衬衫衣襟被蹭开,露出男人强壮的脖颈和小麦色的厚实胸肌,在昏暗灯光下十分性感。
夜阑人静,诗彤心跳如鼓,鬼使神差地挪不开视线。
从北京来时母亲的暗示还在耳边——“你戴伯伯说了,楚戈就是不开窍,所以才清心寡欲地跑到那穷乡僻壤去当个闲人。男人啊,都食髓知味,彤彤,你该放得开的时候千万别端着啊。”
诗彤咬一咬嘴唇,拉掉身上的披肩,只穿一条黑色低胸吊带睡裙,轻轻跨坐到戴楚戈腿上,一边解他的衬衣扣子,一边俯身去吻他锁骨,低喃道:“楚戈……”
戴楚戈闭着眼,修长手指轻轻推住她肩头,嘴角弯出一个无奈的弧度,语气慵懒温和,“小彤,在我睁眼之前,回房间。”
诗彤又羞恼又悲伤,索性豁出一切,拉住戴楚戈的手按在自己胸上,“明天我就要走了……楚戈我喜欢你十四年了……你……你抱抱我好不好……”说着不由分说朝他脸上胡乱吻去。
戴楚戈抽出手站起身,将她留在椅子上,彬彬有礼却事不关己地微笑道:“抱歉。”
诗彤眼圈泛红,将手边的东西扫到地上,声音尖利,“戴楚戈你该不会真的喜欢男人吧?!”
话音未落,只听黑暗里的卡座处传来“噗通”一声响。一个人影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点头哈腰,“对不起对不起,腿睡麻了……”
戴楚戈拿起遥控器按了按,灯光亮起,一个短发女孩睡眼惺忪地站在角落里,肥大的军绿色工装裤,白T恤上画着加菲猫的大脸,脚边还放着个双肩包。
戴楚戈嘴角的弧度不变,屋里一时没人说话。
女孩磨磨蹭蹭拎着包往外走,路过两人时犹豫一下,还是一脸热忱地开口:“两位看上去不大愉快,要是不介意,听我说几句?
“这位姑娘,你男朋友看上去是闷骚型的,所以黑色性感睡衣的诱惑效果不见得比宽松白衬衫好哦……另外,目的性太强的挑逗行为,会一定程度上增加男人的压力,特别是当他力不从心的时候……”
她又转向戴楚戈,“戴老板,欲望不同步时,安抚女朋友的方式有很多,要保护女孩子的主动性,粗暴拒绝不可取呀……”
诗彤厉声打断道:“你有病吧,你谁啊你?”
女孩忙不迭掏出几张名片朝两人递过去,“没病没病,我是专业干这行的……”
戴楚戈揉揉眉心,不动声色接过来——婚恋两性心理咨询师:玉轻。
“欢迎两位来找我咨询哈,可千万不能小看性生活不和谐这件事,因为这个,多少情侣劳燕分飞,多少婚姻面临解体……”
诗彤忍无可忍,使劲儿扔了卡片,“快滚啊你!”
玉轻闭上嘴叹口气,走过去捡起那张名片往门外走。
戴楚戈把玩着纸片,垂眼淡淡道:“这么晚还找得着酒店么?”
玉轻回头看看他。
他微笑,“就住我这儿吧,找你咨询也方便。”
玉轻睡了个长长的好觉,连客栈赠送的自助餐都错过了。傍晚,小飞敲开她的门,“玉小姐,我老板请你下楼说话。”
玉轻走进酒吧的包厢,戴楚戈独自坐在一大桌菜旁边,笑如春风,“玉轻小姐,坐。”
玉轻咧着嘴摆摆手,“别小姐什么的啊……就玉轻吧。”她坐下来,竭力不去看那些诱人的菜色,“我们就在这里咨询?你一个人吗?女朋友不一起?”
戴楚戈看着她,语气认真道:“她不是我女朋友。”
啧,这公子哥还挺较真儿。
玉轻眨眨眼,“我是指广义的那种……好吧,那我们开始?”
说罢从工装裤的大口袋里掏出笔和小本子,煞有介事地正色道:“为了更好地了解咨询者的性心理,我需要问几个问题,戴老板你可以选择性地回答,但我希望答案都是真实的。
“发现自己对女朋友的身体不再感兴趣,是什么时候?上一次性唤起距离现在多久?最近自渎的频率有变化么?哦,自渎就是……不用解释?好的。是否有过女性之外的性幻想对象?”
……
戴楚戈抬手在额前,示意她停止连珠炮似的提问,笑得有几分讨饶的意味,“轻轻姑娘,咨询的事先放一放,我请你来,是有事相求。
“昨天那个女孩子,是我爸打发来使美人计的说客,这已经是这半年来的第十八个,我实在疲于应付。所以想请你帮个忙,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件事……”
玉轻把纸笔收起来,打个响指,“懂了,假结婚嘛,主意不错。”
戴楚戈微笑,“有什么条件你可以提,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的,一定满足。”
玉轻托着腮,在桌子上巡视一圈,“那就……免了我的房费,每天再来一顿这种规格的晚饭吧。”
戴楚戈等了一会儿,挑眉,“就这些?”
玉轻点点头,“就这些。”
戴楚戈似笑非笑,“结婚就意味着要和我登记领证,同出同进,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玉轻无所谓地摊摊手,“有什么好考虑的?你能图我什么?图钱我没有,图色你吃亏。”
戴楚戈眉目含笑,“万一我……图你的感情呢?”
玉轻夹起一块爆炒鸡心,笑嘻嘻道:“别逗了戴老板,你放着那么多一往情深的美人儿不找,不就是看上我没心没肺?”
谈笑间,两人把婚姻大事定了。
他们俩的户口都不在本地,正规渠道领不了结婚证。玉轻小手一挥,“戴老板这你就不懂了吧?在小地方,钱不是万能的,人脉才是。”
她打了几个电话,嘻嘻哈哈侃了一会儿,下午就有人送来两个小红本,钢印编号全都齐全。
玉轻眉梢眼角掩不住地得意。
戴楚戈微笑,眉眼好看地弯起来,“戴太太好厉害。”
玉轻怔了怔,干笑两声转过头去,慢慢在心里数到五,偷偷拍了拍胸口。
作为庆祝,戴楚戈带她去吃镇上最贵的馆子,玉轻在他鼓励的目光里,挑最贵的菜点了一桌子。
戴楚戈把那道山菌烧鸡心挪到她面前,玉轻皱眉,“干吗老给我吃这个?”
戴楚戈笑道:“不是没心没肺嘛,吃哪儿补哪儿。”
“……我还以为你在暗示我缺心眼儿,哈哈……”
旁边桌子上了一扎冰啤,冒着丝丝凉气,十分诱人。玉轻看着人家“咕咚咚”喝得爽快,挠挠脸,“戴楚戈,你不喝酒么?”
她无意中叫了他的名字,叫得无比自然。
戴楚戈深深看着她,“你喜欢我喝酒,还是不喝?我都能做到。”
玉轻回神,后知后觉发现哪里不对,结结巴巴,“我我……我只是看着别人喝有点儿馋……”
戴楚戈知道自己失态,垂眸掩饰地笑笑,拿过服务员送来的冰镇黑啤,倒到杯子里一饮而尽,将纯黑的玻璃瓶握在手里焐了焐,推给玉轻,“剩下的给你。”
冰镇啤酒,还是进口黑啤。玉轻兴奋得很,小心翼翼捧起来仰头慢慢往嘴里倒……脖子都仰疼了,只尝到两滴。
玉轻把沉甸甸的空瓶子拍到桌子上,“戴老板你这么皮,你家里人知道吗?!”戴楚戈笑眯了眼,显而易见地开心。
吃过饭出来,小镇上灯火通明。平云客栈所在的商业街最是热闹,摆摊的、卖唱的、烤串的……窄窄一条街,人头熙攘。
戴楚戈手臂虚环着她肩头,将她护在人群外侧,沿着小街慢慢走。夜风阵阵,吹来他身上清爽的气息,路过拥挤的人群,他无可避免地贴近她背后,清浅呼吸拂过她发顶。
玉轻每一步都踩在云端,拼命地深呼吸,从一数到十,再从十数到一……
路边卖首饰的大婶和她打招呼:“阿轻呐,耍个这么漂亮的男朋友呀?”
玉轻用方言,仗着戴楚戈听不懂,得意地笑道:“是我屋头滴噻(是我男人呀)。”
她弯腰在大婶的摊位上挑选,拿起一只单薄简陋的925银戒套在右手无名指上,伸手去给戴楚戈看,“如今我也是能戴婚戒的人了!”
“手错了。”戴楚戈微笑,退下戒指,拉起她的左手,慢慢推到她无名指指根,然后伸出自己左手,“我的呢?”
玉轻笑嘻嘻拍开他的手,“别闹,你戴这个像话吗……”
戴楚戈不屈不挠地伸回来,“舍不得给你男人买?”
清风朗月的戴老板居然和自己说话一个腔调了,玉轻很想去捂他的嘴。
她选了个最大方的素圈戴到他修长的手指上,材质太寒酸,自己都觉得不忍直视,“明天去买个贵的换下来!”
戴楚戈眉眼弯弯,“好,阿轻给我买贵的之前,我都不摘。”
小街逛了一半,玉轻就累了。回到客栈,兀自回房间去冲澡。
她照例在三分钟内结束战斗,在热气充满浴室之前逃出来。她一个人住惯了,水淋淋直接走出来,拿一块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去卧室拿睡衣。
然后就看见戴楚戈靠在桌边拿着一本书挑眉看着她。
玉轻傻眼,浴室构造大同小异,她忘了自己已经搬到他的房间里了。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在毛巾不够大的情况下,应该挡上面还是挡下面?
戴楚戈笑眯眯,“你可以转过去。”
玉轻下意识照做,然后怒了,“戴楚戈!你还看了正面看背面呢,你给我转过去!”
她跑进卧室还听见他的笑,“慌什么,很可爱啊。”
玉轻在卧室里颇缓了一缓。好在她没别的优势,就是脸皮厚,片刻后走出来,她还没整理好表情,只听戴楚戈笑道:“还生气?要不……我让你看回去好了?”
玉轻苦口婆心,“戴楚戈!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你应该是那种,那种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那种禁欲系,高贵范儿,限量款……你懂吗?懂不懂?”
戴楚戈无辜地耸耸肩,“谦谦君子不谈恋爱么?没有七情六欲么?”
“谁和你谈恋爱了?”玉轻抓狂,“我们是假结婚!假的!”
“从头到尾我说过是假的么?我怎么不记得?”戴楚戈气定神闲地在平板电脑上点了点,然后立起屏幕,朝她笑着伸出手,“过来见见夫家人。”
“哈?”玉轻不在状态,被他拉过去。
只见屏幕被切换到视频状态,一间明亮豪华的大客厅,里面以一个脸色冷肃的老爷子为中心,围坐着一圈人。
我的妈……玉轻拔腿就想逃,“我我我我还没准备好……”
戴楚戈揽住她肩膀,朝着摄像头笑,“老爸,大家,好久不见,这是我的新婚太太阿轻,她有点害羞。”
他低头专注地看着她,诱哄一般道:“乖,和大家打个招呼。”
戴楚戈你这个妖孽……玉轻放弃了抵抗,堆起一脸假笑挥挥手,“嗨,那边的朋友们,你们好吗?”
老爷子的脸更黑了,众人脸色各异,只有后方一对漂亮男女——堂弟夫妇忍俊不禁,朝他们挥挥手。
戴楚戈笑,搂着玉轻很骄傲的样子,“以后大家不用为我操心了,老爸也可以颐养天年。有空大家到我这里玩啊!”
老爷子推着轮椅铁青着脸走了。堂弟戴卓然朝这边用口型说:“好样的!”竖一竖大拇指,关掉了视频。
和玉轻前面二十几年乏善可陈的人生相比,和戴楚戈结婚后的日子,快乐和笑容,都是浓缩版的。
他带她傍晚驱车去附近的海边踩水,海水温暖,白沙细腻。她着迷地看着浪花一次次漫过自己的脚丫,看潮汐不停冲刷海滩,几番忘记时间,转过头,入眼的都是戴楚戈温柔耐心的笑。
他买下她喜欢的所有口味的冰淇淋,允许她每个舔一小下,然后在她无比艳羡的目光里把剩下的一口口全部吃掉。玉轻目光充满嫌弃,“戴老板你真是丧心病狂,为了馋我不怕把自己齁死?”
戴楚戈仰起头灌水,飞来骚包的眼风,“我就喜欢你垂涎欲滴地看着我。”
玉轻翻个白眼,自己却也忍不住笑,“戴楚戈你真让人幻灭。”
他大笑,将她稳稳圈在自行车前梁上,一路迎着夕阳在小路上慢慢骑行。
他把她包得像个粽子,带她去附近的小山上看日出,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用身体挡去山顶的风。
玉轻背对着他低低地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家?”
戴楚戈耸耸肩,“回家去做老爷子赚钱的苦力?人生多无趣?”
玉轻撇嘴,“有钱赚还不好?我做梦都想赚钱。”
“你是俗人嘛,哪能理解我这种生性高洁的谦谦君子?”戴楚戈笑得讨打。
玉轻换个姿势更舒服地窝在他怀里,叹口气,“戴楚戈我恨你。”
“……不,你爱我。”
他微笑,吻一下她的头发,看着温柔的红日从地平线上喷薄升起。
累了一天,玉轻回去一直在睡,醒来已是深夜,她躺在长途行进的轿车上。小飞把车开得很稳,戴楚戈的手臂一直有力地揽着她。
玉轻感觉到他的鼻息,离自己那么近,像是下一刻就要落上她的唇,犹豫良久却还是抽离,片刻后温热触觉浅浅印上她的额头。
玉轻眼睛瞬间湿润,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睁开眼,声音有些虚弱道:“戴楚戈,我们去哪儿?”
“回北京。”戴楚戈安抚地摸摸她的脸,“你晕倒了,附近的医院都不敢收。”
玉轻沉默一会儿,拿过水瓶喝几口水,坐起来看着他,“我的病,你知道了?”
戴楚戈习惯性地把瓶里她剩下的水喝光,将她重新揽回自己腿上,手臂用力得让她有点疼,“不要多说话,到了我叫你。”
然而戴楚戈莫名睡了过去,到了北京,他是被玉轻叫醒的。
玉轻站在车外,披着北方秋日独有的热辣阳光,低头朝车内看过来,神采奕奕一脸灿笑,“戴楚戈,欢迎回家,你上当啦!”
小飞不见了,驾驶位换成戴父的司机,副驾坐着戴父忠心耿耿的助理,车门落了中控锁。
戴楚戈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沉默地望着玉轻,目光幽深,一瞬不瞬,像是要把她刻进心里。
玉轻干笑两声,“你也说了,我是俗人嘛……戴老爷子出手真的很大方啊!杉山镇,在你眼里是世外桃源,我却做梦都想离开。”
“结婚证是假的,你我互不相欠。”她扬一扬手里的支票,笑眯眯地戴上太阳镜,“我去周游世界啦!戴楚戈,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说完转身就走,身后还背着那个双肩包。
看着她瘦削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戴楚戈忍不住轻唤出声:“玉轻……”
玉轻朝后挥挥手,头也不回,“爱过!”
这个城市一大早就忙碌拥挤,人群熙攘,车辆穿梭,她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再也找不见。
……
一,二,三……玉轻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她一边拼命深呼吸一边笑自己蠢,这样剧烈的心痛,数到正无穷也无法平复吧。
撑过又一个拐角,卷土重来的痉挛攫住心脏,她手机上的120还来不及按下,就瘫倒在地上……
二十岁以后,每一个看到太阳升起的日子,对于玉轻来说,都是从死神那里偷来的。
她有一颗和别人不同的心脏。医生说不做手术的话,活到二十岁已是乐观设想。可是做手术,也只有不到百分之二十的存活率。
她不能奔跑蹦跳,不能大哭大笑,不能着凉受热,不能生气激动……她不能做的事,比能做的事多。
原本她也无所谓,死神打个盹儿,她就高高兴兴多活几天,死神醒了,她就乖乖跟着走。她没有至亲,收养她的奶奶早就去世了,小镇上的人虽然喜欢她,也没有人会因为她的死而痛不欲生。
活够了就去做手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没什么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玉轻挺想得开的。
直到遇见戴楚戈。
戴老板真好看啊。白衬衫、沙滩裤、人字拖,都穿出翩翩风度。笑起来春色无边,桃花眼里落满星辰。
玉轻捂着小心脏知道自己明智的话就有多远躲多远,可是想想又不甘心,活都没几天可活了,看看美男过过干瘾,还不满足自己?
可他却不只是个美男。他给小镇带来了很多变化,那么多外地人来看油菜花石板路,来吃山菌野鱼,来买扎染银饰,大家居然都可以坐在家里赚钱了。
他那么好心,见她穷,总是给她免费房间住,她去蹭自助餐也从来不计较。
他不贪财,不好色,闲云野鹤一样洒脱。无数漂亮女生前赴后继大老远地来示爱。玉轻觉得很正常,他值得所有女人爱,当然,也包括她自己。
反正也碍不到别人什么事,她很心安理得地任由这份爱不断发酵膨胀。
所以当戴楚戈提出要她配合假结婚挡桃花时,她如何能拒绝呢?那对自己太残忍。那是她二十四年的生命里,唯一的一点甜头。
可是后面的事情失去了控制,他居然对她动了真心。
如果她只是穷,只是见识少,只是身份低微,她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应他的爱。可她是被阎王爷画了红圈的人。
她不能和他亲近,不能和他看遍世间风景,不能和他相互照顾白头到老,也不能给他生小孩。
她能给的,只有定时炸弹一样的惶恐,和亲手埋葬自己爱人的伤心。
那么好的戴楚戈,她怎么舍得这样对他?
所以她给戴老爷子打了电话。
就让戴楚戈以为自己是个骗子吧,爱错了人,总比爱个死人更容易释怀。
戴楚戈平静地被“护送”回戴家,他的房间还是十年前的样子。他关上门,拨电话给小飞,“太太送到约好的医院了么?照顾好她,手术之前先别和我联络,省得她发现了又跑……”
小飞焦急又愧疚,“老板!救护车没去约好的医院,我……我跟丢了!”
“你说什么……”戴楚戈的瞳孔倏地放大,瞬间失了声。
小飞的声音在电话里发颤:“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板,我已经叫人去各个医院找……”
戴楚戈没有说话,沉默良久后转头看向门口,缓缓道:“是我大意了……”
戴楚戈换了衣服下楼,戴父威严地端坐在餐桌边,“赶了一夜路不累吗?过来吃饭。”
戴楚戈从善如流地坐下来,拿起碗筷。
戴父面色稍霁,教训道:“山里的野丫头,你给她天大的福分她也享不起,一点儿甜头就能拐跑。再说了,人家想做的是戴家的少奶奶,不是你小客栈的老板娘。明天先跟我去公司熟悉情况,等你当了戴氏的家,要什么女人没有?”
戴楚戈面色自若地吃饭,挑一挑唇角,“爸说得是。”
戴父撩起眼皮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半天没说话。
三天后,香港某私立高级心血管疾病专科医院里,玉轻躺在手术台上眼泪如注,真到了生死关头她还是怕的,“医生,麻烦你尽量别让我死……我老公很有钱的,你治好我,要多少钱他都会给……”
麻醉师面无表情地将麻药推进她身体。
院长在办公室里战战兢兢地接待来自北京的金主。戴父摔了玉轻的检查报告,大发雷霆道:“这些年我把所有门当户对的千金挑拣了一遍,哪个都觉得配不上我儿子,结果他自己跑到山沟沟里找了个不知哪儿来的野丫头,还只有半条命!”
院长察言观色,“那您看……这手术我该怎么做?”
“废话!怎么做?当然尽力往好里做!难道看着我儿子当和尚?!”戴父想想那天吃饭时戴楚戈的样子,知子莫若父,他明显是和自己杠上了,“你手术要是失败了,我就把这医院推平了建屠宰场,我说到做到!”
玉轻的手术没失败,但也没成功。
医生修复了她严重畸形的心脏,却无法阻止失血造成的脑损伤,手术后她一直昏迷不醒。
戴父听了,在电话里长叹一口气,良久才道:“人,我交给你们了,你们该怎么护理就怎么护理,但她和戴家再无关系。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许再提。”
戴楚戈两个月内,公司事务全部上手,能力有目共睹,戴父老怀大慰,打算金盆洗手。
他和儿子交代了公司里盘根错节的派别关系,摇着轮椅往外走。
戴楚戈站在身后,语气平静道:“爸,我可以不去找她,你告诉我手术结果。”
戴父在门口停了一会儿,继续摇轮椅出去,不发一言。
戴楚戈心里最后一丝希望悄然湮灭,一个人静立在昏暗的书房里,夜风从空荡荡的胸腔里穿过,透心地凉。
这个世界日升月落,草长莺飞,从此都似乎和他不再有关系。
时间流逝,一晃一年,病床上的人安睡如孩童,不知今夕何夕。
戴氏管理人更迭,新上任的年轻掌门冷面冷心。与戴父一起打江山的公司元老,一句话解释得不清楚,他说开就开了。
戴父在位时谋划了几年的并购案,他半年内以雷霆之势完成。
他不通人情,不讲情面,也没有弱点。
戴氏日益崛起,集团里的人却对自己的东家畏惧大于爱戴。
又是一年雪落之时,冬至那天晚上,戴氏家族照例聚在一起吃饺子。
戴卓然在书房找到堂哥,他刚结束了电话会议,不耐烦地看过来。
戴卓然挑挑眉,“老爷子让我来劝劝你。”
戴楚戈当他不存在,打开电脑看邮件。
“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么?”戴卓然叹气,“像台机器,不像活人。
“我知道情关难过,可……已经一年多了,你这个样子,嫂子要是知道,能开心么?”
落地窗外,初雪纷纷,戴楚戈有一瞬间的失神,低声开口道:“卓然,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玉轻的感情,很不可理喻?”
戴卓然没说话。
“一个先天不足的小镇姑娘,出于新鲜感和怜悯的感情,怎么就弄得好像刻骨铭心一样了?”戴楚戈笑一笑,“是么?”
戴卓然皱眉,“话倒也不是这么说……”
“你知道那几年……因为我爸强硬的态度,我和家里的关系很僵。”今夜下了有人心心念念一生都没见过的大雪,戴楚戈心潮难平,突然想和人说说那个埋在心里的人。
“大学,我爸擅自改了我的专业。研究生好不容易逃到美国,终于靠自己的能力在老师同学中赢得一片天地,正沾沾自喜,却发现他早给学校捐了一大笔钱,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赞助商的儿子,除了我自己。我妈生病去世,我爸为了不影响我毕业没告诉我,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戴楚戈看着窗外缓缓下落的雪片,语气恍如隔世,“我不知道身边哪些东西是真的,觉得自己活得没有意义。在美国那几年,酒精、大麻、女人,我都没少沾。那些……却只让人觉得更加绝望。
“后来我回国,到处闲逛,哪里偏远就去哪儿,就是不回家。我走到杉山镇,傍晚躺在海滩上发呆,潮水来了,我没有躲。那时候流行死亡游戏,濒死的快感让人上瘾。
“那天我玩得有点大,真的感到灵魂有轻飘飘的感觉,然后,就被一个姑娘拖出了水面。她朝我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然后气呼呼地晕倒在我眼前……”戴楚戈看着院子里昏黄的路灯微笑,眼里流露出久违的暖意。
“我把她送到医院,得知她是那里的常客。我从院方借了她的片子给北京的医生看,才知道她的病那么严重。
“最开始只是好奇吧……明知道自身难保还跑去救人的人,真的很少见。我在小镇上住下来,想为她做点什么。
“我从没见过,每天活得那么认真那么兴高采烈的人。她认识镇上每一个人,每一条狗。年纪轻轻做了无数小孩儿的干妈,身上的大口袋里不是连环画就是糖果。身体不好,为了养活自己,兴致勃勃尝试无数不靠谱的工作。她拥有得那么少,却是一副永远心满意足的样子,一场雨,一首歌,都足够让她开心。
“她简直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无法控制地爱上了她,也爱上了她热爱的一切。她的笑容成了我的兴奋剂。
“收养她的人卖了房子给她治病,她没有住处,我就开家客栈,永远给她留一间特价房。她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就给房客送自助餐。她生意不开张,我花钱雇人去捧场。她喜欢海,我把附近的海边浴场买下来,打理得干干净净。
“我甚至投钱给镇上,说服他们放弃房地产而开发旅游业,只为留住她喜爱的小镇,和小镇上的人。”戴楚戈笑一笑,“卓然,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觉得有钱是件快乐的事。
“但我不敢去招惹她,她的身体不允许她谈恋爱,我不能去搅乱那一池春水。
“我本打算就这样一直偷偷守着我心爱的姑娘,”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本子,“直到我在她房里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本便签,每页都是圆珠笔画的简笔画。主角是个短发女孩,寥寥几笔勾出笑容夸张的脸——
“四月十二日,今天镰刀神又没有发现我!Yeah!今天玉小轻的三个愿望:看完一集《老友记》、尝一口草莓味的冰激凌、进客栈时多看一眼英俊的戴老板!”
“五月六日,我顺利地从医生的魔爪里逃了出来!啊哈哈哈哈掐腰笑……今天的三个愿望:逛一逛步行街的夜市、抱一下李婶的胖孙女、和英俊的戴老板打个招呼说句话,做梦梦到的不算!”
“八月二十三日,医生说我再不做手术就没有机会……管他呢,我才不要自己去送死,我还没看够戴老板的盛世美颜呢嘿嘿嘿!下辈子心愿备忘录:做冰激凌店主、做长跑运动员、做喜剧演员、做平云客栈的老板娘和戴楚戈他孩子的妈……哈哈哈哈……”
戴楚戈看着纸上的字迹微笑,“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吗?我不再控制自己的感情,不顾一切地和她结了婚。”
小本子里夹着一张两人在镇上景点的合影,戴楚戈背着玉轻,她紧搂着他脖子,两个人对着镜头笑眯了眼,眼神里都是浓墨重彩的爱意。
“她是从上帝手指缝里漏给我的一道光,现在他把她收了回去。卓然,我不是因为她走了才变成这样,而是没有她,我本来就是这样。”戴楚戈摩挲着照片上那张灿烂如天使的笑脸,再不说话。
戴卓然默然,良久后轻轻退出门去。
来到戴父的房间,戴卓然把一直在通话中的手机拿出来扔到桌子上,“大伯,我不想挑拨你们父子的感情,所以我什么都不说。但你要再这样一意孤行,这声大伯,我以后不叫了。”说完转身就走。
戴父把手里的手机放在桌上,整个人瞬间苍老。他只是想把最好的一切给自己的孩子,他错了么?
他拨电话到香港,“我给你发过去我儿子的照片、录像,你让护工在病房里挂满,二十四小时连续播放,她是我儿子的半条命,她必须醒!”
阳光明媚的上午,护工在打瞌睡,床头的电视里正在播放大陆电视台的财经人物访谈,主持人笑问:“女观众大概都很关心戴先生的个人问题,您是单身么?”
一身清贵的戴氏掌门举起自己左手,“已婚。”长指上的素圈材质暗淡,看起来很违和。
“您太太是做什么的呢?”主持人显然功课不足。
“她暂时不在我身边,”戴楚戈笑了笑,“但我们总会团聚。”
……
病床上的人戴着同款素戒的手指动了动,眼角滑下一滴泪。
冬去春来,有人熬过心灰意冷的又一个寒冬,有人却顽强地迎来奇迹般的新生。
又是一年春节,戴家大宅灯火通明,音乐不绝。窗上墙上装饰得琳琅满目,长辈们在打牌下棋,女人们在准备美食,小孩子满屋兴奋地乱跑。
戴楚戈坐在阳台上,被侄女外甥们围着,他只对小孩子还留有几分温柔。
戴卓然喝一口酒,问身边挺着大肚子的太太:“干吗呢他们这是?”
成梦盈叹口气,“他们在帮大哥找白头发,因为娜娜先发现了一根。”她的声音低下来,“刚刚孩子们讨论新年愿望,问大哥,你知道大哥说什么……”她难过地靠在戴卓然肩上,“他说,他希望快点老……”
戴卓然皱眉,放下酒杯,轻轻拍一拍太太的背。
大门的门铃在响,他转身走出去。打开大门,门外的台阶下站着一个裹得像粽子的短发女孩,她跺着脚,面容有些消瘦,一双眼睛却生机勃勃,“嗨,新年快乐!我想问问,你们戴老板需不需要找人结婚?”
戴卓然呆立半晌,转身大步往屋里跑,向着阳台上头发被孩子们弄得乱蓬蓬的男人喊了一句,声音带笑,眼里点点闪光——
“戴楚戈,你的新年礼物!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