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雨夜。

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潮湿的地面上，刺眼的车灯一闪而过，溅起的水花悄无声息地落下。一只毛发稀疏的流浪狗，躲在滴着水的屋檐下沉睡。

在城市里穿行的末班车，摇摇晃晃地停在亮着广告牌的公交车站。一个满身湿漉的女孩，踉跄着上了车。

她从口袋里拿出两枚冰冷的硬币，放到了零钱箱里。两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旷的车厢里。

她坐到了末尾的座位上。似乎十分疲倦，头靠在蒙着雾气的车窗上。那车窗映着她的倒影。潮湿的黑发凌乱地搭在脸上，一身黑色的衣服裹住瘦弱的身体。她冷的有些发抖。南方的早春，北方还在下着大雪。空气清冷，呼吸都带着薄雾。她闭上眼睛，眉头无意识地皱着。细长的睫毛，轻轻搭在黑眼圈浓重的眼睑。

车首的司机看了一眼后视镜，“小姑娘，不要睡着了，当心坐过站。”

她缓慢地睁开眼，其实她并没有睡着。她坐起来，看着车窗外的街道。大多店铺已经关了门，五颜六色的广告牌与排列整齐的路灯，刺痛着她的眼睛。她收回视线，突然看见倒影里的自己。冻得有些发紫的嘴唇，苍白的肤色，呆滞的眼睛，潮湿的头发。如此，如此狼狈不堪的自己。

鼻子突然酸起来。有什么就要喷涌而出，可是突然卡住。她的泪水，卡在了眼眶里，无法流出，生生干涩。她的手腕突然发疼。她卷起衣袖，那是一道新鲜的伤口。因为衣物的摩擦和雨水的刺激，止住血的伤口有些肿胀发红。刺痛，那刺痛却轻微，不足以撩拨于心。她的心早已死寂，如一潭黑色死水，再也无法泛起波澜。而沾起一点的时候，却能闻到浓重的腐臭味。那是她灵魂的气味。

她不想跳进那可怕的死水。可她在沉没，沉没在那样恐怖的世界里。没错，那世界让她恐惧，无法呼吸。她毫无力气，甚至无法挣扎。她只能任由自己被控制，被毁灭。她不想下车，不想面对那个所谓的人世间。她根本就是随便坐上了一趟车，没有来路，没有归途。不问缘由，不顾结果。

她只是想疯狂一次。出来之前，她刚刚经历了一场争吵。双目瞪圆的女人，不断叫嚣着，口中唾沫横飞，有些溅到了她的脸上。

她狠狠地擦去，一直擦，觉得自己很脏。她觉得自己被玷污，被灼烧，被摧毁。她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为什么要承受这一切。大脑在飞速运转着，让她越来越疲惫。她想停止这些混乱的想法，可是她越抗拒越汹涌。

潮水。她仿佛听见了潮水的声音。也是一个黑夜，不是这样冰冷的雨夜。无人的海滩上，黑色的潮水一波一波安静地涌动着，泛起白色的水花。她看见一身素白的自己，赤脚站在海水里。漆黑的天幕上，有满天繁星，明明暗暗，发着光。那水是温暖的，咸腥的，清澈的。她不再觉得冷，她看见那样美丽的世界里，如此干净的自己。

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极其安静的微笑。闭了眼，在另一个世界。不需要汲汲营营地行走，不需要面对这样嘈杂的人世间。在她内心平静之处，始终有一个地方，是她灵魂的归属。

不要怕，不要怕。她看见那个黑夜，逐渐变得明亮。湛蓝的天空与大海，出现在她的面前。有白色的海鸥，从她身边掠过。飞驰而过大片翠绿的草原，无人的荒野。她路过踏着清泉的小鹿，在空中飞舞的蒲公英。她听见清脆的鸟叫，和蝴蝶翅膀扇动的声音。她看见。看见行走的人群，每个人的心里某一处，都存在着的温柔的爱意。她突然爱极了这个世界，爱极了这片土地。她就是这个世界。她存在于这个世界，又包容着这个世界。所有的东西都是她，她就是所有。她是路边沉寂的石子，是天空漂浮着的白云。她窥见了人们的内心，因为她也是所有人。一种温柔，流淌在她的心里。她的灵魂变得很轻，很广阔，充盈着这个世界，充盈着她的身体。她突然不再害怕。

她重新看着车窗里的自己，拨开沾在脸上的头发。她露出笑容，眼睛变得明亮。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切都是。

那雨水，安静地下着，笼罩着这一切。她想起兰波的诗。

“雨温柔地飘荡在城市上空。”

她仿佛也变成了雨，她的爱，包容着这世界。

“小姑娘，最后一站了。”司机和善的声音响起。

她下了车，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她想感谢这世界的一切，感谢所有的存在，让她的灵魂，有了特别的意义。

她轻快地走在街道上，不再觉得雨水冰冷。多么温柔的事物，她抬起头，迎接那些水滴。一滴一滴，带着清凉的温度，唤醒她停顿的感官，沉睡的意志。

她还是不知道要去哪里，即使她知道她终将回去。她一路前行，背影消失在这个无人的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