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渐渐（8）
坐了将近八个小时的火车，我终于到达了宜城。一出站，我就听到了熟悉的家乡方言，一股说不出来的感动在胸口游荡。今天是阴天，整个宜城站显得阴沉沉的，几小股萧瑟的秋风从人的身旁刮过，有些许的冬季的寒冷。
“冬天快要到了啊……”
因为我想早一点看到母亲，想了解一下她的病情。在火车站上我就没有做过多的逗留了。我迅速地穿过人群，拦下了一辆过来的出租车，一头扎进去了。
“麻烦，去市立医院。”
出租车司机很熟练地将空车的牌子翻了过来，发动汽车，拉起手刹，一脚油门踩了下去，车子很快便驶入了大街上的车流之中。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车子便停在了市立医院的大门口。站在门口，朝里面望去，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我似乎看到了小时候的那个自己。他的身上镀上了一圈时光的光晕，正在那里低着头看蚂蚁搬家，抓树上的夏蝉。一个可爱的小姑娘来到他的身后，悄悄地捂住了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小姑娘用奶声奶气的声音问道。
“别闹，”小男孩俨然是一副小大人的口气，说道：“你是璐璐。”
小女孩松开手，走到了小男孩的面前，苍白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道：“为什么你每次都能猜到我是谁啊？”
“因为只有你才这么幼稚。”
“小伙子麻烦让一下，你挡道了。”
我这才清醒过来，连忙站到了一旁。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拉着一辆板车缓缓地走进医院。板车上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裹在一层棉被里，只露出了一张满是皱纹的脸。老人眼睛微闭着，嘴里不断地小声发出“哎呦”的声音。呻吟声有气无力，更像是叹息，无可奈何的叹息。
“还叫唤什么啊，不是已经来医院了吗？”
中年男子不满地丢下了这一句话。板车的老妇人听后，立马就闭上了嘴，强忍着身上的不适。终于没有憋住，反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嗽声越来越小，最后在医院里的转角处消失了。
人们都说岁月最不堪回首，其实我要说的是最不堪回首的是我们。经过岁月长河的洗礼，我们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们了。
我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慢慢地推开了母亲病房的门，发现妈妈正躺在床上睡觉，右手还在打着点滴。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母亲的床前，安静地打量着母亲。这张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也是我曾经以为永远也不会变老的脸，现在静静地印在我的视网膜上，让我竟然觉得有点生硬。母亲确实是憔悴了许多，安静的面容下是掩藏不尽的疲倦，白头发也比我印象中的要多得多。人，一旦开始衰老就如天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母亲觉察到了有什么人在注视着她，她的长长的眼睫毛像是抖落掉在上面的水滴般轻微地闪动了几下，慢慢地又睁开了疲倦的眼睛。看到我的一刹那，母亲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笑容，眼睛里立马就蓄满了泪水。
“小辉，你怎么回来了？”母亲仍旧不相信这是真的一样看着我。
“是爸爸打电话告诉我的。”我握住了母亲干枯的左手。
母亲示意我扶她坐起来。
“都跟他打过招呼了，叫他不要告诉你。这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就是个小手术而已。”母亲坐起来后，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但是脸上始终挂着一丝丝的笑意。我的意外到来，多少使母亲的心情变得愉悦了一些。
“妈，你别怪爸爸了，是我要求爸爸这么做的。”我本想责怪妈妈几句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也不告诉我，但是看到妈妈的心情好不容易才变得好一些，于是又将这些话咽了下去。
“什么小手术？爸爸告诉过我医生的治疗方案了，那是简单粗暴的治疗方法，要将整个子宫都切除掉。”
“你知道这个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啊。”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妈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这时，我听到背后有人推开门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姐姐。她手上拎了一个水瓶，估计我来的时候，她正好出去打水去了。
“小辉，你回来了。”姐姐看到我时，也一脸的惊喜。
“姐姐。”我打招呼道。
“快来看看这是谁啊？”姐姐从身后拉出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粉头粉脑的，像一个小女孩般。他背靠在姐姐的腿上，歪着脑袋看着我。
姐姐把水瓶放了下来，捏了捏小男孩的脸，笑着说道：“怎么了，不认识舅舅了吗？你刚学会说话的时候，一张嘴就是舅舅，一叫就叫一天。怎么了？把舅舅给忘了吗？快，叫舅舅。”
小外甥仍然站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歪着脑袋上下打量着我，像是在自己小小的脑海里检索关于我的图片。过了许久，他才一个字地一个字地叫道：“舅……舅……”
让我至今感到遗憾的是我没能够参加姐姐的婚礼，错过了见证她最幸福的时刻了。姐姐结婚的那天，我正好在参加学校的期末考试。
岁月在姐姐的身上也同样留下的惊人的变化。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力大无穷”的小女孩了，现在的她早已经成为了一个五岁孩子的妈妈了。在她的身上有太多时间流逝过去的痕迹了，最为主要的一点就是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母性的慈爱。我仍然会时常讲起姐姐小时候一打四的光辉战绩，然而现在的她——我只需要用上五成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打倒，这在我小时候是万万不敢想象的。有很多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如今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实现了，这让我不得不去感叹时间力量的强大。
我、姐姐和妈妈三个人闲聊了很长的时间。妈妈讲了我和姐姐小时候的很多事情。有些我已经彻底地忘记了，有些只有一些很模糊的印象，能够留下深刻印象的记忆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在我的印象中，妈妈并不是一个记忆力特别好的人，有很多的事情往往跟她讲过两三遍之后，到了最后她依然还是会忘记的。可唯独我和姐姐小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哪怕是最为微末的事情，她都记忆犹新，好像即使是想要忘记也忘记不掉。
“你弟弟从小就有很多的地方跟别人不一样。”许是因为我和姐姐都在妈妈身旁的缘故，妈妈今天显得特别的兴奋，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极佳。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萍萍，你还记得你弟弟小时候是怎么睡觉的吗？”
“当然记得了。”姐姐像是有点嫌弃地看了我一眼，但眼神中更多的是怜爱，“他那个睡姿可真是绝了。我……”
妈妈还没等姐姐说完，像是抢答一般，接着说道：“他睡觉的姿势就像是一门被架起来的大炮。屁股朝天，头趴在床上睡。一晚上被子都要被他拱掉好几次呢。”
姐姐又看了一眼正在吃香蕉的小外甥，用手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对妈妈说道：“妈，你是不知道。你的这个外孙子跟你儿子睡觉的姿势是一模一样，也是屁股朝天，要向谁开炮一样。可真是‘外甥都像舅’”。
说完，姐姐和妈妈都开心地笑起来了。小外甥愣头愣脑的，转着一双清澈的眸子，看到我们都笑了，也哈哈地跟着笑起来了。
这中间有一个护士小姐进来给妈妈量了一下体温。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闪动着一双灵动的眼睛。穿了一身的护士服，长长的头发被盘起来塞到了白色的帽子里。她脸上的五官长得很精致，像是技艺高超的手艺人捏出来的。她走到我们的身边时，像是有一股清新的空气向我们吹来一般。脸上是一种病人的苍白之色，这种苍白在我看来是那么的熟悉。我好像在哪里看过她来着，但是记忆却极其的模糊。
“阿姨，你今天的心情好像很好嘛。”护士小姐俯下身子，将体温计塞进了母亲的咯吱窝里，像是开玩笑道：“是不是因为儿子和女儿都在啊。”
妈妈脸上仍旧荡漾着开心的笑容，“是的啊。他们好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陪在我的身边了。”
“没事的。您病好了，得让他们花更多的一点时间陪陪您。”
护士小姐走之后，母亲看着她的背影，说道：“真是一个好姑娘啊。”
姐姐给我递了一个眼色，有点坏笑地看着我：“妈妈，你这是在想儿媳妇了。”
我知道姐姐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我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姐姐拍着我的肩膀，“你一个男人这么容易害羞，上哪能找到女朋友啊。说真的，你觉得刚才那个姑娘怎么样？我刚才可看见你一直盯着人家看呢，把人家小姑娘都看害羞了。”
“姐姐……”我有点责怪地喊道。
“好了，别再逗你弟弟了。缘分这东西，谁也说不准。”妈妈深明大义地说道。
“你看，妈妈什么事都护着你。还说她不偏心。”姐姐开玩笑地说道。
四点多钟的时候，妈妈说她有点累了，想要睡一会。
“妈妈这里我在看着，你先出去转转，散散心吧。”
我听了姐姐的话，起身离开了。小外甥立马从他妈妈的怀里跑了出来，牵着我的手，对姐姐说道：“我跟舅舅玩去……”
我确实也有好长时间没有跟小外甥玩过了，于是我一把将他抱了起来带了出去。走到楼下之后，我突然就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舅舅，我想要荡秋千。”
小外甥的这句话像是提醒了我一样，我想起以前和王嘉璐一起在后院玩的秋千来。心里有点惴惴不安地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那个秋千还在不在了。
等我到后院时，惊喜地发现那个秋千仍然挂在两棵树的中间。小外甥像是从笼子里飞出去的鸟儿一般，快乐地奔了过去，“舅舅，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这里有秋千的呢？”
小外甥安稳地坐在木板上，两只小手紧紧地抓住两边的绳子，像拉弓箭一般把自己的身子往后退着，然后双脚翘起，离开地面，秋千就这样被他熟练地荡起了。
我坐在以前，看王嘉璐荡秋千的那块大石头上，一边看着小外甥荡秋千，一边想着以前和王嘉璐待在这里的情形。在我的记忆中，秋千上的并不是木板，而是一块从旧衣服上撕下来的破布。以前的那个秋千早已经破落了，是有人把它重新整理了一番。我在心里这么想着。突然我的心里一惊，像是一个霹雳打在我的身上，难道这些年里，王嘉璐来过这里了？她看到这个秋千破落之后，就把它重新整理了一番。我没来由地相信这个新的秋千就是王嘉璐做的。可是理性告诉我，这种可能性很低很低。
就在我沉思的时候，我的身旁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嘿，你带你外甥到这里荡秋千玩啊。”
我回头一看，正是那个给母亲量体温的护士。
“啊……”我慌张地应了一声。
“这小家伙好可爱啊。”护士小姐夸赞他，“他是昨天才来这里的吧，这么快就发现这里有个秋千了。”
“这个秋千是不是有人重新做过啊。”我看着秋千的木板说，“在我的印象中，很久以前这个秋千好像是一块从旧衣服上撕下来的破布做的。”
护士小姐有点惊讶地看着我，“你这么知道之前这个秋千是一块破布做的？你以前在这里待过吗？”
我肯定地点点头。
“小时候，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病，总是低烧，在这个医院住过一段时间来着。”
“你那个时候，大概多大啊？”护士小姐有点紧张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大概十岁吧。”我回忆着说，“我还记得那时候和我同病房的是一个小女孩。”
“那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护士小姐显得异常的激动，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
“王嘉璐。”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护士小姐听后，原本紧张的脸一下子变得平静下来，抓着我的手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脸上浮起一丝甜美的笑容。她在我的身旁也慢慢地坐了下来。
“其实，从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你有点眼熟。”
“是吗？”我不自觉地笑了，“说实话，我看到你时，也觉得你很眼熟的。”
“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我试探着问道。
“是的。”护士小姐肯定地点了点头，“本来我也不太确定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但是就在刚才我确定了——我们之前确实见过。”
“是吗？”我笑着问道：“我们是在哪里见过的呢？”
“就在这里。”
说完，护士小姐将两只手不安地握在一起，嘴唇紧紧地抿在了一起，有些羞涩地低着头。
此时，我才猛然醒悟了过来。
“我们在这里见过面。”
“你是宋思辉。”
“你是王嘉璐。”
我曾经试想过很多种和王嘉璐重逢的场面，但是实在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竟然还能够和王嘉璐在初次相识的地方重逢。这让我不得不感叹于缘分的巧妙。我也曾经想过当我再次见过王嘉璐时，我的心情会是怎样的激情澎湃，然而重逢就在眼前，而我的心情却显得异常的平静，没起一丝的波澜，就好像这些年来我从未离开。
“那个叫王嘉璐的小女孩，是不是特别爱哭，特别的惹人烦，总是缠着你，要你给她讲故事听。”
“其实那时候，给她讲的很多故事都是他现场编的。”
“其实她是知道的。哪有编得那么烂的故事还能出版的。”
我们相视一眼，各自转过头去放声地笑出来了。
“你还记得当时候……”
“你有女朋友吗？”王佳璐打断我的话问道。
“你有男朋友吗？”我反问道。
黄昏的后院异口同声地响起了，“没有”两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