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村庄（七）——拆信的日子里，只有乐趣

1．

五一，回老家，走在林间小道。那时，细雨刚过，夕阳昏黄。突然，松林间清风袭来，夹杂着花朵的芬芳。

我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就在这一瞬间，蓦然感受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惜，这种美好的感觉瞬息即逝，根本来不及捕获。

我想起，在离开村子前，很多次体会过这种感觉。

秋日晌午，暑热消去，正沉浸午睡中。蜷卧竹席上，朦朦胧胧之间，一阵清凉的笛声从远处飘来，飘进梦乡，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轻闭着眼，仔细聆听，感受到它在田野上飘荡，像一缕幽魂，带着一缕清香，来去自由。瞬间，收秋的疲乏消遁无形。

暖洋洋的初冬，会不定期收到来信，这些信来自远方的哥哥。放学后，独自一人，行走在乡间小道，拆读信件。整个人沉浸在兴奋和喜悦中，那信笺上的一个个字节，像雨珠跳跃，一个接一个蹦入眼帘。

那时，我便知道，读信是一个释放期待的过程。信中那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山谷间阵阵清风，让读信者心旷神怡，亢奋几天。

初秋清晨，雾漫山冈，初日如蛋黄。坐在田埂上，看露珠从稻草叶尖滚落，落入掌心，一阵冰凉。此时，打开小小的收音机，听主持人絮絮叨叨，讲述着一个个新奇的世界，而独白间隙，背景音乐竟如此悦耳。

多年后，听《昨日重现》，在沧桑的音调中，记起浓雾中梯田上那个放牛娃，他正抱着收音机听得如痴如醉。

2．

有时，我想，人这一生很奇怪，在我们最低落时，日子过得异常艰辛，却能敏锐捕捉到生命中闪过的一丝美好，并在稍纵即逝的快感中，为之动容良久。

而今，尽管生活依然窘迫，日子却好过得多。然而，在城市中为生存奔波，对美好的感知也日渐麻木。只是，这种美好的味道，在异乡闯荡多年后，总会不自觉地浮现心底。

某个深夜，行走在偏僻的城郊小道，抬头望见一轮皓月，银光乍泄，四野俱寂，凉风拂来，整个人都似浸入冰泉，瞬间疲困顿减。

此时，邓丽君清丽婉转的”明月几时有”随风飘来，一阵莫名的感动自心底涌起。那天，我固执地认为，这声音飘自故乡的田野。毕竟，它曾无数次在深秋的田野上飘来飘去。

五月，离开重庆，南下深圳，列车穿过大半个中国，所过之处，都是铺天盖地的暴雨。

次日醒来，列车停在怀化。风雨已经停歇，放眼望去，天高云淡，远山朦胧，田野里，立着几株灌木，一朵云轻悠悠地飘在旷野上空。

我忽然有所悟，无论我身在何处，天空都我头顶，土地都在我脚下，我终究穿行在天地之间。在抬头看云和落脚踩地之间，一种欣慰自心底油然而生。

人世间沧海桑田，一切繁华与落寞，转瞬即成过眼云烟，能与我们长久相伴的，除了那天空和土地，还有什么呢？

所以，只要能看得见天空里的云，踩踏坚硬磕脚的土地，我们飘在何方，并且终将飘向何方，这个问题或许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还能感受得到其中多少美好。

3．

那天，走在嘉陵江边，江水被截流，江面窄了一半，鹅卵石堆满干涸的河床，白花花一大片。远处，挖掘机啃噬掉一间间古旧的瓦屋，江边堤坝已经满目疮痍，尘土飞扬。

我在山顶眺望，远山朦胧，环绕成一只碗。只是，昔日那波涛轻漾的江面早已不见。山脚下，沿江公路延展如带，两排别墅生长出来。

我想，融创玫瑰园的售楼部应该挤爆了，毕竟，江边别墅不可多得。不过，有时想想，也觉得人类挺搞笑。

站在山顶的一块石头上，便可闻到山谷清风，便可饱览群山如虹气势，便可捕获夕阳残照下无边的静谧。然而，我们却喜欢大费周章，捣毁那草长莺飞的岸边草地，沉迷于人造的自然。

我想，在江边那水泥笼子里，即便靠窗坐下，听风喝茶。

大概也不如：

静坐山巅，看晚霞飘游头顶，远山昏暗如黛，晚风吹拂耳鬓，油菜花香遍野。倒在软绵绵的草地上，仰望湛蓝浩空中的点点星辰，闭上眼，一觉睡到午夜，直至露水沾湿秀发。

4．

海子说：“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我想，80年代的海子，应该和我一样，享受过读信的快乐。不然，也不会那么强烈地要把虚无缥缈的幸福传送到远方。

而今，无信可读，如果想一个人了，只需打开微信，一秒之间即可听到来自远方的声音。

不过，更多时候，在微信上，和久未见面的朋友，也只三言两语便无话可说。

有时，打开聊天窗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想来想去，琢磨一阵，犹豫一番，最后还是关了聊天窗口。

过去写信，动辄洋洋洒洒数千言语，巴不得诉说一番衷肠。

而今，我们穿梭茫茫人海，心事多藏心底，无暇倾诉，更无暇倾听，勿宁说花上半天功夫写信和读信了。

当然，信件也就成了历史。

只是，过去拆信时，随着纸业一点点展开，心跳加速，瞳孔放大，呼吸变慢，一种久别重逢的感动，如今再也体验不到。

5．

很多时候，我都怀念那段放牛的时光，在牛屁股后面，阅读时如此轻松愉快。

那时，牛不会告诉我应该读什么，也不会告诉我该怎么读。它只专心吃草，吃得津津有味，就像我正在读一张药品说明书一样。

如今，阅读的乐趣所剩无几。很多次都想读点乐趣的书，好让自己酣畅淋漓一把。

无奈，总有声音在告诫我：你不应该读这样的书，你应该读那样的书。于是，面对汗牛充栋的书，面对五花八门的推荐书单，很多时候无所适从。

原来，读书还有这么多讲究，在这些讲究中，读书的乐趣尽失，时光荒废。

某天，偷偷潜回大学图书馆，忽然惊呼：图书馆里太多文字垃圾。而我们那些本应用于体验生命美好的岁月，尽被这些无用的文字垃圾占据。

来日倚窗坐下，翻开又一本文字垃圾，总会想起村里那条小道，想起那条小道上那些拆信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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