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爷是个人才！
一
去年寒假，我去了一个地方打工，当保安。
我下午六点多从老家县城坐火车四个钟头到了省城，倒车，又坐了一晚到了那大城市。按着招聘信息里的地址，我又坐一个多钟头地铁，又打了出租，出租车司机沿着导航开了一个半钟头。我下了车，正好是中午，抬头看看，白日也没精打采，眼前是巨大的一片平整了的粉碎过的建筑垃圾，中间感觉有条路，路伸向几幢破楼。司机也诧异，是不是地图他妈又给我弄错了。我说，等一下，我打个电话问问。就这儿，看见了吗，那一平片垃圾后头不是有楼吗，就这儿，你让司机走吧，你沿着中间那路，走个十几二十分钟就过来了。
我往过走，走近了，看见最前头破楼下边有一门卫室，门口有三人在一块说说笑笑。有个又高又胖的喊，来了，哥们儿。我也大声回了句，来了，这什么地方。嗨，就这儿，咱来就看这个村的了。我还有几步就到三人跟前，那又高又胖的从窗台上拿起烟盒，抖了一根烟出来，依旧大声，来根烟，说着甩胳膊就要往我这扔。我赶忙说，不，不，不抽烟。刚说完，就飞过来一根烟，反应得急，我两手搂住了。不抽也来根儿吗，来一根不就抽了，我看，那后生十七八，方方的脸，黑的，眼里不屑一顾。我走过去，把烟给他递了回去，主要是不待见抽。爱抽抽，不抽拉倒，那后生把烟装回了自己烟盒。拿来，往哪装，我的烟，又高又胖的一下把他一盒抢了，举起一只胳膊，掂着脚，够啊，够不着吧，够不着就我的了，又和我说，这小后生就他妈的欠揍，你再往进走走，去村委会前头那房子，大门口挂一赵庄村消防站的牌子，里边停一巡逻车，小队长在里头，看看他叫你干甚了。
嘭一声，门被踹开了，靠到墙又往回弹，小队长倒着用身子拱开了门，两手掂着桶，转了半个圈进来了。桶刚放地上，小队长和桶就被人围住了，小队长直起腰喊，一天天都饿杀呀，这是甚了，得叫我出的了哇。小队长刚挤出去，众人围的圈缩得更靠近桶了。我在后边看着，一个胖胖的人蹲着正拿勺舀，舀了倒了再舀……来来来，给我来，我给你舀，那个非给我烟的后生把勺子拽到了自己手里，他给那胖胖的人舀了一勺汤，正要往那碗里送，那胖胖的突然把碗缩回了怀里，站起来，你们吃哇，俺们行来。行来，等等你再过来看桶，你就和这个桶一样啊，那后生边舀边说。胖爷可不是饭桶，是个人才，我旁边有人应和。人才个球！那后生舀完把勺子给了那个又高又胖的人。咱这些人谁不知道胖爷是个人才了，三十多来不结婚，还天天骗在手机上骗外女的们，宝贝儿，宝贝儿。说到这儿有人用尖细的假嗓子学了起来，宝贝儿，宝贝儿。胖爷急了，站了起来，你才宝贝儿呢。呦，胖爷急了，胖爷急了，模仿的那后生大笑，又学了句，你才宝贝儿呢。我旁边有人又说，等等，别急胖爷，听我说完，天天在外潇洒，过年也不用回家，是哇，你们说是不是了，和咱们不一样。胖爷听完，又坐下了，斜瞟了众人一眼，没意思，有意思吗。模仿他的那后生两步走了过去，你再说一遍。那个胖胖的说，说甚了。头头儿你说甚来，再说一遍，那后生盯着吸面的胖胖的那人。我想这后生较真了，我以为胖爷也会急了，吃个饭还不安生。头头儿我说甚来，甚也没哪说呀，胖胖的那人辩解，还吃着每抬头，眼往上瞟说着。你是不是的脑不够用了，刚说了就忘了，那后生又气说。是，是，是，我的脑不够用，胖爷放下碗往起站，还没站直，赶紧边笑边说，又要伸手出去拍那后生肩膀。算了，胖爷都这样了，你还欺负人家，过来舀饭哇，没哪来，最后那个舀饭的人正好叫，胖爷那手还没落下去，那后生已转身舀饭去了。我心里说，这后生是谁，瘦得和猴一样，个子又不高，和他干不就行了。
吃完饭，快九点了，多数人和我一样，都各玩各的手机。小队长和白天那又高又胖的还有刚刚爱欺负人的那个三人坐床上斗地主。
张许，你你袜的鞋呀看湿不湿，要是湿了就过来搁的这个电暖气下头，看不着电暖气上头搁的外东西。我回说，行，行。来了就要看各人本事，各管各啊，记得你明天该干甚了哇。我说，记得，不是说跟的个人巡逻了，我还不道跟谁了。就外，你就跟咱胖爷巡逻了，小队长笑了，朝胖胖的那人说，胖爷，你不是常说一个人不想巡逻，有了伴儿了，还有甚说的了。
二
从外头看，看不着甚，你一走就知道这个村儿不小来，南北三条巷的，六条，你要是沿最外头巡逻一圈儿，咱得走一个多钟头，可受罪了，咱不能一圈儿一圈儿死走。走一走，咱就寻个地方歇一歇，按规定，巡逻够一圈儿能到南门或北门坐十几分钟。胖胖的这家伙一开始就告诉了我这些，巡逻的第一天又告了我几个除南北门房能休息的地方，上了锁的都不能进，有几个巡逻车进不去又没上锁的人家。又有两个地方能晒太阳，一点半可以晒到三点半。打工一个月里，坐在那门口石头上，靠着院墙，迷迷糊糊地晒着太阳，是除了吃饭以外最幸福的事。他，胖爷，很快就把偷懒的办法都传授给了我。
巡逻的时候，有几家每次路过他都会问我，你知不知道了。开始我还接话，第三天我就说，几百万，有几百万又成不了你的，天天说，路过就说，咱天天巡逻就挣百把死工资，有甚好说的了。然而他不理我，笑呵呵继续说，你不懂，要是给咱几百万，咱就好活来，回村儿盖十间房的，娶个老婆，还能天天喝酒，县城省城也没甚意思……
有院墙的人家他要到大门口看看院里有啥，没院墙的他到窗边趴着看里边，二层楼，三层楼，他要仰头看半天。有时他看到什么，就会惊奇地大喊，快过来看，张许，这什么，认得认不得。
一个星期后，我彻底厌烦了这位胖爷，胖爷真是人才，三十多了脑子里整天不知想点啥，老是幻想，还喜欢一惊一乍。
这家锁的好像让人动了，是不是有人来踩点了，他大声又带些神秘地说。因为昨天他记得正面朝前的，结果今天就反面朝前了。我说，你别瞎想了，除了南北门都让围墙围着，墙上头还有玻璃，何况这村儿有甚来，谁冻杀来没事情半夜来偷东西。
他趴门口看半天，又仔细检查了大门和大门附近的墙，拍拍手说，没事了。说完往我这走，边走边说，你不懂，有人就专门来这种地方偷东西了，我不是叫你看，有人家里头还有洗衣机电视了。我说，就那大肚的电视，顶多卖二十块，小偷不开车进来怎么搬出去。他低着头，恍然，你不懂，不过你说也有道理，搬不走，走，咱再看看，检查检查。
我们走在中间主街道，我说南二巷有一家好像有轻烟升了起来。快，对讲机，防火防盗，撬锁冒烟，赶紧报告，他笑嘻嘻地说。我恼了，我看不下去他的笑，能不能往下走走看看情况再说。小队长说了，有冒烟的就报告，那不是冒烟了吗。我说，你再看，哪有烟。他扭头看去，哎，不冒了咋，烟呢。我们又往前走了几步，他再回头看，烟冒大了。我们赶紧走下去，走到跟前，往左一看，才看见一老汉在往锅炉里扔柴。老汉看看我俩，看甚了，回来准备过年来了，过几天孩的们回来呀。
我们走开了。靠，这村里咋还有人呢，我说。可能有些人还得回来过年了哇，搬走是搬走来，家儿人多的，过年可能还得回来。说完他又说了，哎，恓惶啊，就咱过年还得挣钱了，说的是挣钱了，吃吃喝喝，就根本挣不下个钱。我说，打工不就这么，何况还是个保安，保安还是在这儿不知道甚地方了，要是到中南海当，还能发财。他又说，兄弟，他一开始讲他的大道理就会喊人兄弟，你不懂，中南海都是保镖。谁还用保安了。我说，这不就给你找个对比吗，有啥好瞎想的。做人一定要谦虚，要心实，不懂就不懂，他又语重心长地说。我笑了，行，你博学多识。哎，这我可比不上你们大学生，不能这么说。我说，我不代表大学生整体，我个人，个人浅薄。他哈哈一笑说，对了，兄弟，这就对了。我稍扭头斜瞟了他一眼，他不自觉又辩解，低声说，个人，个人，我也是个个人。
三
还有十来天过年了，村里还真就回来了一些了人，我们每天的巡逻也走的更多了，胖爷却更开心了，因为他又有人可以说话了。
南门北门的人，他不屑于和他们聊天，没意思。我呢，我也越来越会呛他了。起先，我还是能听他说的，听多了是真没意思。我的转变他很清楚，他说，你这还算不赖了，不赖，不赖。说完又是感慨，低头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我说，人人都一样，人人都一样啊，没意思。我不想再和他说什么。
有个老头回来那天就开始坐在门前一椅子上，午后太阳好的时候，坐那儿闭目养神，旁边有一条狗，时而也躺着，时而也走来走去，不过不咬人。
胖爷走过去，老人家，太阳不错哇。老人闭着眼没动静。晒晒也不赖，享受享受，他又补一句。老汉没睁眼，缓缓说，瞎出来，暖和暖和，还享受甚了。他又问，你家几间了有，拆了能给不少哇。老汉睁眼看着他，唉，咱倒入土呀，拆了有了钱也快用不上呀。胖爷也像模像样地叹口气，也是，孩的们了，几个了，都还孝顺哇。老汉没说甚，孝顺是孝顺，孝顺就是和意思哇，孩的们顾了自己活的好就行来，就再孝顺哇，谁还能天天在你跟前伺候你了，你说对不对。胖爷赶忙连连点头，对，对对对。
说完了，他又和我说，走哇。走来啊，大爷，俺俩继续转转看看，巡逻，他很礼貌。我也只得说，先走了啊，大爷。
再遇着另一个老太太，他又能聊这么一阵子，他总是以老人手头的事问起，依次问房子，问子女，和老人们叹气，再以继续巡逻走人。次数多了，老人们对他倒不是很厌烦，聊的话也多了些，老人也向他问起我们当保安的待遇，最后也都是说，能行了赶紧行个其它行当哇，当保安甚也学不会，没用。胖爷点点头，是，当保安没出息，过完了，过完年我就行个新做的。
村里人回来了，有人带了狗回来，结果有些流浪狗也进来了。我刚来，这村只有我们几个保安，天上也没有鸟飞过。现在村里有了些生气了。我们又多了乐趣，看狗，看狗斗，出手救狗。
南一巷有个体面的老头，时常溜一秋田。我俩头一回看见，那狗居然咬，我俩就站住了。那老汉就拽着说，不要咬，不要咬。胖爷又问，这啥狗。我说，不秋田吗，没看过那个电影你？那老汉使劲拽着，对，秋田，就安倍晋三给普京送的那狗。胖爷又问了，这狗多钱？我说，肯定很贵。那老汉只说，俺大小的给我买的来，退休了就给我买了个这，长这地大了。胖爷这回忘了问老汉有多少间房子要拆，只说，不赖，不赖。我问他，你说甚不赖了到底。不赖，狗的也好看，孩的也孝顺，他又低声说，好狗的看着就是不一样。
过年前后的那几天，村里出现了一只需要我们出手的狗，晚上六点多天黑了，在村里巡逻，总能碰着它被其它几只流浪狗追着，缩着身子躲来躲去，被其它的狗咬住，它就惊恐地叫。我们使劲跺脚，扔石块过去，流浪狗跑了，我们边叫它，边往它跟前走，结果它就又往前跑，那几只流浪狗就又回过头来追它。
有回正在北门，那仨人看我们吓唬流浪狗，就说，胖爷，好人哪，感动感动。他们看到我们叫不住那狗，有个人就从衣服口袋拿出了什么吃的，那狗就慢慢往他们那边走。那狗逼近了食物跟前，那后生又大喝一声，狗立马吱了一声，闪电般退出老远，那后生就把吃的朝狗扔了过去。
真是！你要喂就好好喂，别吓唬人，胖爷低声喊。
吓着你来！那后生笑了。另俩人也笑说，好人吗，胆小。
四
过年了。
东门三人西门三人，俩巡逻，晚上一起加班巡逻到一点。远处的远处，放烟火的声音不停起伏着，东南边的烟火落下，西边又有别的升起闪烁变化。
村里人家不多，十点多开始放的，空气也里慢慢弥散了烟火气味，哪家放烟火，我们一排人就到那家门附近站着，看放的人怎么点，点着了赶紧仰头看。胖哥，一开始我见的那个又高又胖的，突然喊，二哥发红包了。众人赶紧点进微信，抢红包。群里十个人，红包一共发了五百，可惜胖爷手机不行，运气也不行。大家又都劝他，发了工资还是换个手机哇赶紧。胖爷来劲，换，换，发了工资就换个苹果。
大家又都笑了，还是将就将就哇，换苹果干甚了，俩月就又白干了，还不如请俺们吃了饭来。胖爷没说话。没机会来，过了年就能走来哇，胖爷，有人问，咱胖爷过了年就能走了，总算能走来。又有人问，不干保安闹甚呀。胖爷说，总之是再也不干这保安了，他还要说什么。有人手机响，立马有人喊，又有大红包，大家也就不再关心他不干保安究竟干什么了。
过年没放假，也没涨工资，坑。胖爷自打得知除夕抢的红包以外，别的再没什么，他口头就又多了几句话，过年怎么能不涨工资。他和小队长说，小队长骂他，别人不涨就给你涨，就你毛病多。他无话可说。我也气，也清楚了不涨工资，不是不涨，是有人拿了，大家明明白白，都没人说话，只有胖爷问小队长。
大家见了他又都笑，要上钱了，又被小队长骂了吧。
五
初六，胖爷走了。一大早他就又喊了，起床，起床，起床。众人迷迷糊糊看看手机，才五点。靠，你走你的，能不能悄悄走。你他妈，平时六点就叫起床，结果我们都起了，你还在被窝里，今天五点把我们吵醒，等会和你算账。胖爷笑呵呵地，五点了，不早了，要算账赶紧起来算，你起不来我就走了啊。他伸手按着了灯，灯就在门边，他的床离门近。想死！有人喊。胖爷实在高兴了，怒里带笑说，想死，要关你自己过来关，我就收拾收拾还不让了。那人没再说什么，算了，算了，听咱胖爷一回话。
没过多长时间，众人又都睡着了，我也瞌睡。胖爷收拾完也就悄悄地走了。六点半，大家都陆续起床，说起来又都，这胖爷就走了啊，开灯收拾东西，走了连灯也不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