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二舅是将军
你有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人,他坐着不动,汗珠就会从额头冒出来,直到湿透背心,大汗淋漓,就像是刚做完农活一样,而且还是在北方秋凉的夜晚。
十四岁那年,我就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目睹着。但不是并排坐在他所坐的木椅子上,而是坐在一个木桩上,在帐篷的一角,面前有一堆火。
十二岁我就进了军营,为国打仗,是我们男儿的责任,比起生而为男儿,我更自豪的是,母亲告诉我“你的二舅是将军。”
我努力回想二舅的样子,只记得他手掌很大,力气很大,一只手就可以把我从臭水沟里拽上来,我哭的不成样子,他却哈哈大笑。样貌记不清了,那时候我才七八岁,隐约想起他头发很蓬松,眼睛很亮。
我是满怀着兴奋和激动踏上征兵的路途的,一名士兵将我带进了最大,最高的那座大帐,站在帐内向外望,一个高大的身影,陡然止步在我的面前,鲜红色的披风。
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却张口无声。他一把将我抱住,我的脸紧贴着他胸脯冰冷的铠甲,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他后退了两步,打量着我,从下到上,然后和我双目相对,我感觉他能看穿我的内心,任何丑恶的心思都躲不过他,充满正义和力量的眼睛,剑眉下,深邃而温柔。
他的眼神就像打量一件兵器,一座城池,一支军队。
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疼爱,怜惜,和严肃,或许另有我无法理解的深意。
二舅面见皇帝归来的那一天,我问他“皇帝长得什么样子?威武吗?高大吗?皇帝是不是神仙转世?”他不回答。我问他“皇宫里面是什么样子?地上铺满了黄金,墙壁上也用黄金雕刻着龙凤吗?”他不回答。
虽然我连问了两个问题他都没理我,但丝毫不消我再问第三个问题的激情,我只是脱口而出,没想他会理睬,他理不理我,我终归要说,那是好奇心驱使的动力,不是求知欲强,也不是有一颗积极好学的上进心,只是除了这次以后,再没机会问出这样有趣的问题。我说“你在皇宫里听到歌姬唱歌,见到舞女舞蹈了吗?”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很久,那时候我特别喜欢看别人的眼睛,这一次他躲避了,没有和我对视一会儿,在他目光逃避的那一刹那,那种掩饰不住的本能反应,其实二舅从不掩饰自己的言行,可能是因为这一次让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罕见的逃避,所以我更期待他的回答。
他蹲在我的面前,伸出双手搂住我的双臂,只比我矮不了一点儿,我依稀记得他面色凝重,意味深长,大致是说:“皇宫里面的歌舞和市井间的歌舞一般,不要将皇宫里的侍人高看了,也不要把民间的艺人小觑了,其实无论是舞蹈,还是音乐,或者画画,写字,都只是一种表达形式而已,这四种表达手法加在一起,也无法准确地表达出一名战士,在面对敌人,背对家乡,直视生死时的状态。”
长辈的话不一定都是解惑的,有时候反而让人困惑。
那年秋天,我们与赵国对势数月,相持不下,二舅为解断粮之危,率领五千铁骑夜袭敌军粮仓,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二舅说语言,不能完全表达一个人要表达的意思,我看见归来的将士相拥在一起,是没有语言的。
“蒙毅将军!陛下召见!”一位服饰华丽的公公,站在殿门口,昂首挺胸的唤着我的名字。
我挥袍起身,披风正是当初第一眼见二舅时,他所披的红色,战靴跨过鲜红的高高的门槛,战甲发出铮铮之声。
“皇帝不是神仙,皇宫里面也不是遍地黄金,城墙是大红色的,屋顶是金色的,翘檐刻有龙凤,歌姬舞女,却未曾获见。”
“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当初二舅所说的含义,他说任何形式也表达不了一个具体的人的状态,如今我想在后面加上一句:除非你遇见了心灵相通的人,那么你只说一句话,几个字,也胜过了舞蹈,音乐,绘画,文字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