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雀,解忧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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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十五期:故乡。
1
黄沙戈壁的景色单调而荒凉,偶尔可见几株顽强生长的骆驼刺在风中摇曳,一队人马缓慢前行,黄沙如金龙般翻腾,细碎的沙粒裹着炽热的风,流淌过队伍的衣袍与发梢,将人与马都浸染成流动的金色轮廓。
弘正在伏案读书,下面的驿卒来报,有一队兵马从西北而来。
这个时间,弘没有收到有西域哪国的使团前来觐见的消息,许是那小驿卒没见过世面,弘吩咐一名置佐出去瞧瞧,若是过往商队,自行处理便好。
那名置佐应声出去后,很快便再次折返,“弘大人,此队确非普通商队,皆着军铠,且悬旌旗”
“哦?打着谁的旗号?”弘抬起头问道。
“旌旗上刻着凤纹!”置佐面色沉凝。
弘的面色迟疑了一瞬,然后猛然站起身,“什么?”他捋了两把胡须,思忖片刻,眸中爆发出一阵精光,“快,马上让人收拾好房间,我去迎接公主殿下!”
置佐疑惑,西北边陲,自乌孙内乱后丝绸之路早已不复神爵年间的繁华,西域诸国叛附无常,近年来连商队都不见几个,悬泉置已十数年未有修缮,怎么突然就来了一位公主?不过见上官的神情不似玩笑,这位置佐赶忙出去吩咐。
弘站在坞院南门外官道旁,两名驿卒站在两旁,手持褪色旌旗,旗面残破但仍可辨“效谷悬泉”字样。
风沙稍歇,戈壁的尽头仍然浮动着蜃气,公主的车驾缓缓停驻,旌旗低垂,驼铃喑哑。
弘伏地拜倒,沙哑的嗓音混着风尘:“臣,悬泉置啬夫弘恭迎公主归汉——”
一只手颤巍巍掀开车帷,露出了一个苍老的容颜,身着赤色深衣,宽大的袖口处绣着复杂的云纹,领口露出月白锦缎内衫。玄色大氅的边缘以貂皮滚边,头顶凤冠虽已陈旧,但金玉之光仍熠熠生辉。
在侍女的搀扶下,老妪缓缓走下马车,她的目光掠过远处的悬泉飞瀑,那瀑布早已不复当年丰沛,几绺浊黄的水线似泪痕一般蜿蜒而下。
她的目光回到拜倒在地的男人身上,“起身吧。”
弘低着头起身,“公主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已命人收拾好房间,只是……”弘停顿了一下,语气中多了一些落寞,“只是悬泉置破败至此,还望公主莫怪。”
公主看着眼前的的几人,各个面庞黧黑,两名驿卒穿得衣衫褴褛,与她数十年前西行时截然不同。
彼时的悬泉置,正值鼎盛,夯土筑起的坞墙高大厚实,在日光下泛着古朴色泽,四角角楼威严矗立,庭院整洁,驿卒众多,悬泉飞瀑声势浩大,蔚为壮观。
“无碍,西域苦寒,本宫尚且生活了五十载,这故土旧院,倒是有种别样的亲切之感。”
公主苍老的容颜上升起一抹笑意,掩去了眸中的苍凉,她的手轻轻拍了拍侍女的手背,“走吧!”
众人轻手轻脚跟在公主身后走进了庭院,阳光透过几株高大胡杨的枝叶,洒下一片片金色的光斑,落在地上绘成光影交织的图案,公主踱步走上前,在最边上的一棵胡杨树边停下。
她的手在粗壮斑驳的树干上不断摩挲,岁月在树干上刻下了深浅不一的纹理,像是一张古老的画卷,诉说着往昔的繁华与沧桑。
她回过头,对着众人说道:“这是我当年亲手栽种的胡杨,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她的表情像极了一个小孩子向别人炫耀自己的成果。
弘躬身道:“先师曾特意嘱托过,让下官对这棵胡杨多加照拂,若有一日您能归来,见到此树必定欣喜。”
公主的笑容微微一滞,仿佛想到了什么,她的嘴唇开合了几下都没能发出声音,侍女将自己的身体更靠近公主,手上搀扶的力度加大了一些。
过了许久,公主才颤声道:“你是……昌的弟子?”
2
太初四年。
夕阳西斜,将悬泉置染成了橘红色,崖壁上的瀑布哗哗作响,水珠飞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三十余辆朱轮华毂缓缓驶来,为首的驷马安车垂着杏黄色帷帐,四角铜铃随着颠簸叮当作响。车队两侧,二百名羽林郎骑着清一色的河西骏马,猩红披风在戈壁的风中猎猎飞扬。队伍最后是十余辆辎车,满载着锦绣绸缎、漆器铜镜等嫁妆,压得车轴吱呀作响。
车队缓缓停在了悬泉置,啬夫昌早就率领一众驿卒等候,不需要过多吩咐,驿卒们两人一组熟练地牵马引路,厨役们把灶火升了起来,就连平日里懒散的驿犬都摇着尾巴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公主,到悬泉置了,今日天色已晚,咱们在此处歇上一晚,明日启程。”侍女冯嫽轻声提醒。
车帷微动,露出一双纤纤玉手,解忧公主探出头来,桃李年华的面庞还带着少女的圆润。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夯土筑起高大的坞墙,刷上白色的漆面,墙角探出几丛倔强的骆驼刺;烽燧高耸,向上渐次收窄;远处的瀑布声音浩荡,如银河乍泻般壮丽,在阳光下闪出七彩光晕。
解忧公主进入驿站内部,看见晾马场上新栽的胡杨结出了嫩芽,她喃喃道:“要是我也在这里栽上一棵胡杨,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看见它发芽。”
前面引路的昌听见了解忧的话,回过头笑得眼角都皱成了一团,“公主说的是哪里话,您要是今晚栽上,明个儿一早,保准它像狗摇尾巴一样,晃动着新芽跟您打招呼。”
冯嫽蹙眉,“怎么跟公主说话呢?”
解忧公主笑着拍了拍冯嫽的手背,“无碍,我这也是刚刚当上公主,没必要端那个架子。”她扭过头有些好奇地对昌问道:“你身为一驿之长官,举止言谈间没有半点威严,如何御下呢?”
昌耸耸肩,“嗨,芝麻大的官儿,不提也罢,我们之间尊卑不显,大家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啦,在这个地方,怎么折腾还能搅动这万里大漠不成?”
解忧公主掩嘴轻笑:“你这人倒是有趣。”
“多谢公主夸赞,下官只是觉得,开心是一天,难过也是一天,天气好坏都不耽误胡杨的生长,莫不如让自己开心一些,公主从长安来,繁华我们定是比不得,但这里泉水清甜,自有一番风味,公主若不嫌弃,可在这一夜之间,做一做自己未曾做过的开心事。”
昌长着一张黧黑的脸庞,身形清瘦,官服套在他的身上显得有些滑稽,明明是个读书人,嘴里却竟是歪理,语气中也全然没有对公主的敬畏,反倒是像个朋友一样絮絮叨叨。
解忧公主长长的睫毛下杏眼忽闪,二十载深闺岁月,没想到在这边陲苦寒之地,在一名素未谋面的人口中,听到了自己可以做一做自己想做的事。
“可以吗?”她下意识地喃喃道。
“这有什么不可以,稍后我就让人寻上幼苗,等公主您用过饭后下官陪您亲手把那胡杨栽进土里,我跟您说,明早您就能看见枝上的嫩芽,过个几年它的树干就变得又粗又壮,活个几百上千年都有可能,您知道为什么不?”
“为什么?”解忧公主总是不自觉被昌的话吸引。
“因为啊,胡杨的根会不断向更深更远的地方生长,它的根吸收更多的水与养分,才能让它更加坚韧。”昌滔滔不绝,说的话风趣幽默还总是带着点道理。
3
解忧公主扶起弘的手臂,仔细瞧了瞧,然后点点头,“你可真不像是他能教出来的弟子。”
弘怔了一下,然后苦笑道:“先师性格洒脱,下官未能习得一二,有愧于心。”
“你倒是能替他遮掩,还洒脱……呵呵。”解忧公主面露慈祥,回头对着一位身子挺拔,轮廓坚毅的黝黑将军说道:“常将军,让将士们安顿下来吧,让这个孩子陪我走走。”
常将军领命。他常年出使西域,曾助公主与乌孙王共谋抗匈,相交甚笃。
能在古稀之年返还故土,是多少人终其一生都难以达成的夙愿,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们,那些薨逝于和亲途中或是异乡的公主们,哪一个不想回到自己的故乡。
就连常惠将军自己,在西域多年斡旋,如今同样是古稀之年,也想回到长安颐养天年。
解忧公主当年远嫁,悬泉置是她在大汉度过的最后一晚,从阳关入塞,这里也是她回到故乡,留宿的第一个晚上,他知道,她对这里一定有着别样的情愫。
两个驿卒牵马引路,一名厨役早已点燃灶火,满头大汗地准备晚上的饭菜,弘吩咐无事的置佐去给厨役打下手,由于提前没有收到消息,悬泉置人手减少,想要快些做出这么多人的饭食确实不是简单的事。
年迈的解忧公主在冯嫽的搀扶下,慢悠悠地逛起了悬泉置,她记得那一晚,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昌带着她,就在这小小的悬泉置,跑去厩舍亲自喂马,踩着梯子爬上传舍的房顶看月亮,在悬泉飞瀑下高声大喊。
那是她在长安城,从未体验过的放肆。
“你的老师还有没有同你讲过我的故事?”解忧公主脸上的笑意不减,尽管这地方破败得令人唏嘘,但是在她的眼里,却是那么温暖熟悉。
身侧的弘刚要抬手答话,被解忧公主将其手臂压了下去,“你呀,可不比你的老师有趣,礼节太多,就显得生分了,我与你的老师昌是朋友,你在我眼里便如自家子侄一般,你呀就陪我这个老妇说说话就成。”
弘犹豫了片刻,方才点头应下,“可惜先师离世太过突然,身边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并未留下任何嘱托,天亮时才被驿卒发现,先师面朝故乡的方向,临终前远隔万里的一眼,怕已经是了了归乡的心愿。”
解忧公主点点头,抓着冯嫽的那只手紧了几分,唏嘘道:“是啊,不过昌的故乡在哪里,也在长安吗?”
弘顿了顿,疑惑问道:“公主您不知道?”
解忧公主蹙眉,不明白弘想要表达的意思,弘见状连忙再次开口,“先师出生在彭城,元狩六年末,来的悬泉置。”
解忧公主眉毛一挑,笑容收敛,“元狩六年?”
4
元狩六年的长安,梨树也才刚冒新芽,六岁的刘解忧警惕地环顾四周,确定附近没有人后,才提着絮了棉花的竹篮爬上树干,踮起脚要将那竹篮搭上最高的枝丫。
竹篮中传来啾啾声,刘解忧小心翼翼掀开盖子,一只受伤的麻雀正看着她不断啾鸣。
“你别怕。”她把粟米饼掰碎后放进篮子,“明天我再来看你。”
回廊里突然传来木屐声,刘解忧赶忙跳下树,她摔倒在地上的时候,正好看见迎面走到廊下的傅母李氏,傅母李氏面无表情,刘解忧总觉得她就像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就连说话的嗓音都阴沉沉的。
“小君,今日习胡语。”傅母李氏手中的戒尺映着青灰色的天光。
“哦,知道了。”刘解忧很害怕这位严厉的傅母,起身拍打身上的灰尘。
傅母转身便走,刘解忧连忙小跑着跟上,临近书房时,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莫要再如今日这般顽劣,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刘解忧垂着头没有答话。
傅母也没等刘解忧答话,便迈进了书房,今日的书案上,多了些陌生的竹简,“这是乌孙国的婚俗。”傅母用戒尺挑开竹简,“公主须在帐中独坐三日,待新郎……”
刘解忧突然抬头,“我为什么要学这些?”
戒尺“啪”地抽在案几上,震落了几张竹简,“罪宗之女,何谈所为?唤你一声小君,莫不是真把自己当成贵公主了?”
傅母按住刘解忧的后脖颈,让她的视线停留在竹简中“解忧”二字上,“这是陛下亲赐的名字,若有朝一日,你真被选上当了那和亲的公主,再端起主子的架子跟我说话吧。”
六岁的刘解忧不懂,为什么一个傅母可以在王府如此对待自己,而自己的父亲母亲却视若无睹,只教自己听从傅母的教诲,勤恳学习。
母亲常常在哄她入睡的时候,嘴里含糊不清说一些她听不太懂的话语,而伴随着这些话语的,往往是滴落在她粉嫩脸蛋上的冰冷泪滴。
她不知道,母亲为何总是落泪。
她记得那天之后,傅母李氏更加严苛,非要她将竹简上拗口的胡语背下来才能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她心里惦念那只受伤的麻雀,却不敢冒着被李氏发现的风险去探望,只能将李氏交待的课业尽早完成。
如此过了三个月左右,刘解忧终于有机会爬上已经结了果实的梨树之上,小心翼翼掀开盖子,见到久违的小麻雀……的尸体。
六岁的刘解忧用小手拼命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大滴大滴落在青色的梨子上。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戒尺打在她的手心钻心的疼痛她没有哭,没能像其他宗室女那般去上林苑参加春祭她没有哭,父母在得知她被欺负却叫她忍耐时她没有哭。
但是,那只小麻雀死了,刘解忧哭成了泪人。
那一天,刘解忧将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枝叶后面,捂着嘴哭了半晌,全然不顾傅母寻不到她时那些恶毒的威胁言语。
那天夜里,她笑着将那只受伤的小麻雀埋在了那颗梨树下,那天夜里,她哭着承受了戒尺打在手心的疼痛,她哭得很大声,仿佛要将记事以来所有的委屈都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出来。
对不起,刘解忧,我要跟过去的你,告别了!
5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悬泉置吗?以他的才华,我还真不相信他所到达的高度只是一名置啬夫。”年迈的解忧公主突然就对昌的身世好奇起来。
“先师的事我也知之甚少,他老人家在世时,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我且讲给您听听吧。”弘清了清嗓子,目光飘向远方。
元狩六年,我站在长安贵院茶楼的二层,透过树枝的间隙,看见隔壁院子里的梨树上,一个小女孩儿捂着嘴,藏在茂密的枝丫中,足足半晌。
三年后,我还是站在长安贵院茶楼的二层,仍是透过树枝的间隙,看见了隔壁院子里一名宦官手持圣旨宣读:“以楚王孙女解忧为公主,续嫁乌孙……”那声音尖锐高亢,隔着很远都能听见。
楚王府祠堂中的十二幅新挂的绢画是我随同父亲送过去的,画中女子都穿着猩红嫁衣,面容却模糊在斑驳的颜料里。最末一幅画着细君公主,画角题着"元封六年薨于乌孙"。
那一次暂回长安后,我更加坚定了远走西陲的想法,父亲托关系让我进了悬泉置,长安,我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是彭城人,祖父曾参与“七王之乱”,只不过他站在了刘戊的对立面,秘密上书了楚王刘戊的行动,成为了朝廷的功臣,那位对祖父有知遇之恩却行事荒淫的主子,被手底下的一个画师悄悄背叛仍不自知。
三十多年后,主子刘戊的孙女的身份先是罪宗之后,后为解忧公主,画师的孙子没有继承衣钵,而是成为了悬泉置啬夫。
命运喜欢捉弄是非,撩拨初春时节的万物生长,阳光、雨露还有生机勃勃的花草香。
解忧公主眼帘下垂,看不出表情有何悲喜。
她瞥见烽燧的阴影处有几个散落的陶瓮,忽然想起了那个晚上,昌带着她在那棵胡杨树下埋了一个陶瓮,上面还刻着她的名字。
五十年了,不知那陶瓮里的酒跟外面的字还在不在了,“弘,帮我找一把铲子来。”
弘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解忧公主的反应,不过还是应声吩咐下去。
解忧公主返回到那棵胡杨前的时候,一名驿卒早就拿着铲子候着了,铲子的刃口已经钝成了弧形,木柄被磨得发亮,柄尾的开裂处用麻绳随便缠了几圈。
弘不知道公主要做什么,所以目光偷瞄了一眼,却见公主站在树下发呆,他出声提醒道:“公主?”
解忧公主回过神来,抱歉一笑:“人老啦,有时候就这样。”她伸出手,“给我吧。”
弘迟疑了一下,为难道:“公主,您要挖哪儿,吩咐一声就成,这……”
“无碍,本宫还没老到动不了的地步,当年啊,就在这胡杨树下,我亲手挖的坑,昌就在旁边看着,那个刻着我名字的陶瓮就在这里。”她指了指胡杨树下的沙地,抬了抬下巴,“拿来吧。”
弘从驿卒手中拿过那柄老旧的铲子,双手递给了公主,然后双手交叉放在腹部,退至一旁静静站立。
“我与昌虽只相识一日,却要比许多日日相伴之人更加亲切。”解忧公主示意冯嫽退到一旁,自己则颤巍巍用铲子扒开沙土。
“我二十岁时,人们以我为梨花,认为用我的青春与容貌就可以左右天下大势,只有昌说我就算不是胡杨,也是那不显眼的骆驼刺。”
“他与旁人不同,和亲换来的和平瞧不上,荡平匈奴他没那个本事,看得通透却当了一辈子懦夫。”
解忧公主回头大有深意地看向弘,喘气平稳了一些才又开口,“你,确实与他不同。”
“胡杨也好,骆驼刺也罢,为了生存都会拼尽一切。”解忧公主看着露出青灰底色的陶瓮,将铲子丢在一旁,小心翼翼用手拂去陶瓮上的浮土,将其拿了出来。
陶瓮完好无损,里面的酒已经不见了踪迹,上面的“解忧”二字只是边缘稍有氤氲,整体仍然清晰无比,墨色浓郁,用的是方正隶书,端正如沙场列戟,横竖之中可见筋骨。
酒,是昌准备的寻常粟米酒,字,是二十岁的刘解忧亲笔。
6
太初四年,仲秋八月。
刘解忧出落得亭亭玉立,明眸皓齿、杏眼清亮,唇角只需轻轻上挑,便会绽放少女独有的甜美。
十二重锦绣嫁衣没能压弯她的脊梁,傅母卢氏正用沾了桂花油的犀角梳为她绾发,每一绺发丝都被绷得极紧,如同系马的缰绳一般。
她只是对着铜镜笑,仿佛充满了对远方的向往与期盼。
“公主且再忍耐些。”卢氏将最后一只步摇插入发间,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乌孙王族皆喜女子盘发,公主此等容颜,嫁过去后怕不是要将那大昆弥迷死。”
解忧笑了笑,看着铜镜里猩红的嫁衣,突然感觉很陌生,“我想自己在院内走走。”
“这……”傅母迟疑。
“让她去吧,注意别误了时辰。”父亲从门外走了进来。
刘解忧福礼,“多谢父亲大人。”
长安的月光有种高高在上的明亮,沉重的金线鸾纹在夜风里泛起冷光,嫁衣的绸缎偶尔摩擦出细响,在静谧的夜里似无人的叹息。
月光将她的影子钉在地上,瘦长而孤独,仿佛另一个即将被遗忘的的自己。
“我要走了!”她蹲下身子。
“听说西域里秃鹫跟骆驼要比麻雀常见。”
"你比我幸运。"她轻轻掩上土,"至少死在了长安。"
“或许,我也会死在长安吧,毕竟这么多年……我真的很努力……很努力……”
“在活下去!”
祠堂方向传来钟声,远处的月洞门后,卢氏的声音传来,“公主,时辰到了。”
解忧从发间取下陛下赏赐的鸾鸟金簪,插在平整的地面。簪头的珍珠在月光下泛着泪光,就像细君公主画像上那些模糊的颜料。
我不要成为第二个细君公主——我是刘解忧,我是大汉朝的解忧公主,我是即将成为乌孙大昆弥右夫人的解忧公主,我是背负着拯救家族命运的解忧公主,我是肩负维护西域和平使命的大汉公主。
皇帝说,我的名字会出现在史书之上,父亲说,祠堂的那些牌位会在天上欣慰地看着我。
但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你,愿意吗?”
悬泉飞瀑的潭水旁,喝得半醉的昌大声问刘解忧:“你,愿意吗?”
在哗哗的水声中,同样大醉的刘解忧看见了六岁时的自己,会质问、会抗拒、会怜悯。
而在那抔土彻底将小麻雀掩埋的同时,刘解忧看见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一同湮灭在了灰黑色的尘土里。
“啊——啊——”刘解忧对着倾泻而下的银白色冷光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喊声。
“我一定会回来的,到那时,我不要做谁的女儿、谁的臣子、谁的夫人,我想做我自己。”她坚定的语气引得昌哈哈大笑。
“好,等你回来,就用你亲手埋下的酒,为你自己接风洗尘!”
7
晨光初现时,悬泉置的土墙还浸在青灰色的雾霭中。
冯嫽扶着解忧公主站在驿站的矮墙边,看着仆役们将最后的行囊整理装车,常惠将军走过来轻声道:“殿下,该启程了。”
解忧公主叹了口气,“常将军稍等,麻烦你帮我把那个孩子叫过来,我想同他讲几句话。”
弘本就站在不远处,见到公主召唤,整理了一下官服,长呼一口气,然后来到了解忧公主的面前,纳头便拜,“臣,拜见公主殿下。”
解忧公主的脸上没有了昨日的和善,声音中多了些身为上位者的威严,“你有何求?”
弘的头还顶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声音中带着强烈的颤抖,“臣,想回长安!”
“看在我与昌的情分上,我会向陛下求情,但这情分,你只能用着一次。”解忧公主说完后,在冯嫽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弘仍然跪在地上,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他的嗓子里发出呜咽,等到公主的车驾走远了些,才放声大哭,“谢,谢公主殿下!”
你确实与他不同,想要做的事你会拼力争取,这一点上,你强过了你的老师。解忧公主听着传来的哭声,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车队缓缓驶离驿站,在晨雾中显得很是沉默,羽林卫的铁甲上还带着昨夜凝结的露水,金属相碰之间发出零星脆响。
二十辆安车的帷幔早已褪去了鲜艳的颜色,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像一群疲惫的归鸟。
解忧公主的车驾上,那枚从赤谷城穹帐拆下的铜门环,此刻正悬在安车的朱漆轼木上。每当车轮碾过碎石,它便轻轻叩响厢壁,发出带着羊膻味的叮咚声。
当悬泉置只剩下隐约可见的轮廓,像一幅褪色旧帛画,解忧公主松开手,车帘自然垂落,将几十年的往事都关在了窗外。
世人皆以为我的故乡在长安,但是长安二十载,我未曾体会半点温情,五十年胡汉斡旋,若论起来,乌孙占据了我更多的人生,我的子孙大多在那片土地,小时候,父亲告诉我,我们的故乡在彭城,我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一天,但是这一切却又与我的人生纠缠不清,其实父亲错了,那是他的故乡,不是我的。
我的故乡,是六岁那年埋下小麻雀的坟茔。
她打开陶瓮,干涸的瓮底只剩一层褐色结晶,她蘸了些许在指尖,轻轻点在自己名字的"憂"字上——那滴本应在五十年前落入悬泉飞瀑下的泪,终于在此刻坠下。